那是在某一年的初夏, 春陽的餘溫上升如火焰之時, 在有巨大神木守護的村子入口,少年恩寶站在樹蔭下,擦拭著從眼皮上不斷滑落的汗水。 高掛在半空中的太陽散發出熊熊熱能,彷彿要將地上的一切燃燒殆盡。 「…今,今天的白天特別漫長呢!」 恩寶抬起頭,假裝觀察枝葉之間的空隙,眼睛卻看向別處。 一位女子坐在樹蔭下的大石頭上,在這樣令人窒息的天氣裡,她絲毫不為所動,泰然地坐著。 恩寶看著她的眼睛繼續說道。 「天公不作美,再折騰下去,那些好不容易躲過瘟疫的人也會被熱死。」 潤澤的深藍色秀髮,像是海浪般帶了點捲曲;白皙無瑕的臉蛋,像是冬日降下的初雪。 一小粒黑痣,恰如其分地點綴在如山茶花般朱紅的唇邊。 被這神秘的外貌所吸引,少年在女子身旁徘徊,與那些始終圍繞著她翩翩起舞的蝴蝶無異。 默默地聽著少年的抱怨,女子悄悄地開了口: 「…老天爺雖然嚴厲,但降臨在這座村莊的厄運並非祂的旨意。」 溫暖的嗓音傳至耳畔,使恩寶原本就噗通作響的心臟跳得更加劇烈。 像是羞於被女子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少年急忙空揮著拳頭,假裝生氣地說道: 「呿,我知道啦。全怪那個傢伙。那個『惡鬼』。」 這女子在今早的清晨時分突然出現在村子口。 她的舉止輕如朝霧,衣著如花,佩掛了一把長刀。 即便只是驚鴻一瞥,也能立即明白她不同凡響。 她以一雙怒目盯著聚集在身旁的村民們,冷靜地說道: 「我循著兇惡的氣息來到此處,這裡必定需要幫忙。」 如她洞察,村子正陷入混亂之中。 全歸咎於那突然闖入的「惡鬼」。 在某日的夜晚,祂隨著低垂的夜幕襲來,發出刺耳的尖叫聲,攻擊目光所及的人們。 散發著惡臭的黑手在人們的身上種下噁心的水泡,連手中握著的釘耙和木棒也瞬間腐壞。 沒有人知道祂從何而來,以及為何要攻擊人類。 就連村子裡知名的大力士也無法與之抗衡,情勢呈現一面倒。 面對祂總在不特定的夜晚入侵,村民們只能任其宰割,束手無策。 惡鬼的模樣像是一坨匯聚了各種黴菌的腐爛物,通紅的雙眼怒視著自己造成的慘狀,大聲嘶吼。 原本靜謐的小村落,到了夜晚就成了恐怖的修羅場,化為孕育腐敗與瘟疫的溫床。 人們將其喚作「瘟神」或是「惡鬼」,並相當畏懼。 女子此刻坐在神木之下,等待著夜晚降臨,等待著那令人聞風喪膽的惡鬼出現。 「祂想必是個執念極深的靈魂。因為過度怨恨,將身心都化為瘟疫…」 女子用平靜的語氣低聲呢喃。 少年驚訝於她憐憫的態度,有如惡鬼只是條被雨淋濕的小狗,問道: 「…您該不會是在可憐祂吧?」 「是的,世上沒有天性邪惡的靈魂。只有迫於世道動盪,遭受痛苦的靈魂。」 「可是…」 恩寶將腦袋斜向一旁。 「可是…您不是說要幫助我們嗎?」 「是的,我的確那麼說。」 女子帶著溫柔的微笑繼續說道。 「所以今晚,我會和惡鬼『談談』。」 「什麼……?!」 少年驚訝到合不攏嘴。 「可,可是…要怎麼談。對方可是惡鬼啊!!!」 「靈魂的本願不是破壞與降禍,而是希望有人能傾聽自己的故事。 祂也是一樣的吧。對其敞開心房,便能找到平息怒火的方法。」 「可,可是…!人要怎麼和鬼魂溝通呢!您的意思到底是…」 對面少年的滿腹狐疑,女子一副「船到橋頭自然直」的態度,輕輕地笑著。 那抹微笑讓人感到平靜、溫暖,恩寶差點就脫口附和道「嗯,總會有辦法的。」 便輕鬆帶過。 談談。難道談談就完了嗎…? 「…祂把原本平靜的這裡搞得一團糟,還殺了許多人。應該要付出代價。」 「但是,見血並非萬能藥。業只會招來更大的業。」 像是在諄諄告誡孩子的大人,女子以平靜的語調繼續說道: 「公子也曾因為沒人傾聽而感到孤單寂寞吧。胸口感到煩悶, 像是沈入水底一般,覺得自己連路邊的螞蟻都不如。 人在遭逢冤屈時會加倍憤慨,進而傷害自己或是傷害別人。 惡鬼亦如是。原本善良的靈魂只是在發洩生前的怨恨。」 「……」 「在不斷傷害他人後,靈魂會逐漸失去自我,變成醜陋的模樣,連曾經的自己都遺忘。 最後即便墮入冥界也無法償還業報,走向自我毀滅的命運…」 扼腕的結局讓女子一時語塞,然後以懇求的目光望著少年。 「我能理解公子的心情因為惡鬼而感到痛苦,但也希望你能存有憐憫之心。 祂們是死後無法進入冥界的靈魂,只能在人間流浪,不斷地在業報的循環中痛苦掙扎。 祝願祂們能順利踏上通往冥界的道路,接受公正的審判後獲得安息。 我也會像這顆神木一樣,盡力守護此地,阻止前來侵擾的厄運。」 女子邊說邊溫柔地撫摸著樹幹,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彷彿在回應女子方才的話。 恩寶仔細地端詳眼前的女子。 光從外表判斷,說她是望族的大家閨秀也不為過。 但她身旁那把精緻的刀具,顯示她的身分應該是名「武士」。 但別說用刀驅鬼了,她反而憐憫祂們,要和祂們「溝通」。 與其說是武士,更像是「萬神」會說的話。 但眼前的女子和印象中的「萬神」截然不同。 那雙清澈透明,如水滴般閃耀的眼眸,沒有流露出一絲邪氣,更多的是想要理解對方的溫柔。 恩寶回想起那些自從女子出現後,他所聽過的各種警語。 或許是因為一連串突如其來的災難,人們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 在女子的面前鞠躬道謝,但背地裡又說著夾雜輕蔑、畏縮及恐懼的話。 「別被那漂亮的外表騙了。那女子看起來就不尋常,說不定是另一個來獵食的鬼怪呢。」 「任何美麗又陌生的東西都是危險的。它會卸下你的心防,然後傷害你,奪走你的靈魂。」 「沒事別跟她搭話,就靜靜地在一旁待著,讓那女子做她想做的事就行了。 不然的話,第一個死的就是你。」 但是少年未從女子身上感受到任何東西。 一絲絲的惡意還是殺氣都沒有。 唯一能從女子那感受到的,只有如同初夏陽光般,照料著草原成長的溫暖慈祥。 以及對人類與非人類的一切充滿愛意的眼神。 慈祥又深遠的眼神,像是個「超越人類的存在」,更精確地說,像是「降臨凡間的仙女」,俯視著世界… …… 「…我這是在想什麼,太愚蠢了…!」 恩寶對自己腦中的妄想感到荒唐。 如果被鄰家的爺爺聽到,一定會嗤之以鼻地罵道「臭小子,給我清醒一點」並用力敲他的頭。 「我只是被她肩膀上展翅的金色鳳凰,或是髮簪上的華麗花朵給影響了。 畢竟,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穿得像那樣的人,如此而已。」 面紅耳赤的少年在心裡嘀咕著,像在為自己找藉口。 此時,一個想法在少年恩寶的腦海中閃過。 那是幾年前,他過世的母親在燈籠下經常講給他聽的一個「古老的故事」。 一則關於某個永生不死的「神秘存在」的傳說。 現在想來,這名女子讓人想起那則故事裡的主角。 外貌、氣質、品行。雖然無法明確指出哪一點像,但女子和少年腦中描繪的主角如出一轍。 「……」 幾番掙扎後,少年小心翼翼地說道: 「那個…小姐。小姐有聽過《丹雅娘子傳》嗎?」 「《丹雅娘子傳》?」 「是的。以前,過世的母親經常說這個故事給我聽…反正離入夜還有一段時間, 如果小姐不介意的話,我想說這個故事給您聽。當然…前提是小姐願意的話…」 像是被這個意料之外的提議所驚嚇,女子瞪大了雙眼。少年見狀立即低下了頭,羞紅了雙頰。 我在想什麼呀。 該死,她一定覺得我是個笨蛋吧。自顧自地說些傻話… 然而,過了片刻,女子露出開心的微笑,說道: 「公子真是個體貼的人呀。」 過了一會兒,女子挪了個位子出來,對著少年揮了揮手,示意他坐在她身旁。 「來,坐這裡吧。聽起來一定會很有趣。」 「…!」 我那原本就撲通作響的心臟,此時又跳得更大力了。 一定是因為,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以「公子」稱呼。 「拜託鎮定下來,鎮定啊。」他深怕自己的心跳聲傳出去,少年悄悄地坐在女子身旁。 然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張嘴說道: 「嗯…那麼…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是個鳳凰尚飛於天際,玄武仍潛於海底的時代…」 - 很久很久以前, 鳳凰尚飛於天際,玄武仍潛於海底。 高雲之上住著一群尊崇神明,並聽命於祂們的「天人」。 眾神之王高舉著劍,成為了「天王」;黑暗之神則成為了「冥王」。 二者分別眷顧著生者與死者。 此世與彼世都飄蕩著和諧的歌聲,不絕於耳。 當人們一提起「冥界」,就會聯想到乾涸的山谷、被硫磺點燃的熊熊火焰,以及凶神惡煞的鬼怪。 四處都迴盪著靈魂們受罰時發出的哀號聲。 然而,這些傳聞,只不過是冥界的一小部分罷了。 事實上,彼世是比這裡還要和平及美麗的地方。 一年四季都盛開著珍貴的花朵,蝴蝶和蜜蜂穿梭於間,忙著尋覓甜美的花蜜。 那是個有著繽紛羽毛的飛鳥,乘著芬芳微風翱翔於蔚藍天空的神祕世界。 一旦我們死了,就會乘坐在冥鳥的背上, 牠們會振翅高飛,將我們放在一名站在河口的沉默艄公面前,他背後是一條又深又寬的河流。 跟著他搭上小船,原本平靜的湛藍江水掀起了漣漪,像是飛箭般開始流淌。 乘風破浪,渡過碧江,再步行一陣子,便會看見一扇又大又雄偉的門近在咫尺, 兩旁列隊站立身披鐵甲的勇猛武士,守護著這扇巨大的門。 這裡就是冥界的入口──「鬼門關」。 跨過門檻後,我們就要和所有深愛的一切道別。 緊接在門的另一頭的,是漫長的「黃泉路」。 它長到足以讓你回顧自己生前的種種。 當你靠著自己的雙腳走到底後,將在「審判台」上接受至高無上的冥王的審判。 不論你生前是受人景仰的富豪,還是在路邊乞討的貧民, 在這個決定通往極樂世界或是地獄的嚴酷判決前,皆一視平等。 一步哭,二步吁,三步悔。 唯一能安撫這些步步驚魂的, 只有兩旁盛開的冥界「花田」。 美麗的冥界「花田」裡,開著許多珍貴的花, 其中包含能讓人重新長出血肉的花,或是能治癒疾病的花,以及能讓亡者復生的花。 有的花甚至像蘊含著新生兒的靈魂般,價值無法衡量。 因此,花田內每天都會出現採花賊。 在貪念面前,人類跟魔族沒有區別,都希望能一獲千金。 只要這群狐群狗黨集結起來,花田便會被掃蕩一空,瞬間陷入狼藉, 遭受的損害也會一天比一天更難以復原。 所以,總是有守衛在駐守在冥界的花田內, 他們就是在冥界工作的天人──「花田武士」。 在冥王的命令下,這些特別的武士駐紮在花田內,守護著花朵。 身穿厚重的盔甲,佩帶冥王賜予的寶刀, 日以繼夜地照料著花,監視著路過的靈魂。 而我們故事的主角──丹雅姑娘──就是守護那片花田的武士之一。 她是冥界的武士當中最出色的戰士, 發誓維持生死之間的秩序, 巍然屹立於高處,遠眺廣闊的花田與穿梭其中的靈魂。 憑藉著本領與堅定的個性,完美地處理被交辦的工作, 深得冥王的喜愛。 一日, 丹雅如往常般巡視著花田,突然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 嗚嗚── 這聲音聽起來像是幼獸的哀號,也像是採花賊因為跌倒而發出的悲鳴聲。 循著那可疑的聲音撥開茂盛的花叢後,她看到了某個可疑的東西。 小巧的手腳上滿是刮痕,凌亂的散髮上沾黏著血和泥,以及一張慘白但柔軟的臉龐。 這個受了傷而畏縮呻吟的野獸,不是一個人類的孩子嗎? 而且還是個全身縈繞著溫暖鮮血,尚存一口氣的人類孩子。 丹雅姑娘大吃一驚。 她雖然看過許多偷渡而來的採花賊,但從未在冥界的花田中看過「活著的人類孩子」。 正常情況下,人類的孩子都是死後跨過鬼門關進來的,但她怎麼會以如此淒慘的模樣在這兒呢? 該把這孩子視作冥界的入侵者嗎? …是的。 一切都必須按照冥界的法度處理。 按照冥界律法,若有生者擾亂生死秩序,擅闖冥界, 將立即奪其肉身,將其靈魂打入地獄, 即便是柔弱年幼的孩子也無一倖免。 下定決心後,丹雅抽出了腰間的刀。 就在她雙手持刀,準備朝孩子斬下的瞬間。 「…娘……」 從乾裂滲血的小嘴唇中,輕輕地吐出了一句。 …娘,娘… 那傷心又淒涼的呼喊聲,制止了姑娘手上的刀。 冥界武士本應鐵面無私,以死為業,拙於感受情感。 孩子的哭泣聲對她來說無異於路旁的蟋蟀鳴叫。 …但不知道為什麼,這是丹雅成為武士以來第一次無法狠下心來。 即使嘗試了多次,也無法揮下手上的刀,像是有一股強大的力量不斷將她的雙手往後拉扯。 猶豫了半天,姑娘終於還是把刀納入鞘中。 我的刀只砍覬覦花朵的採花賊。 等我確定這孩子是小賊後,再砍也不遲。 姑娘沒有處置孩子,而是用雙臂將她抱起。 她把孩子帶往花田附近的哨所,而不是可怕的地獄,小心翼翼地讓他躺在如羽毛般柔軟的床上。 姑娘守在孩子的身邊,直到他重新振作起來。 時而用水濕潤他乾裂的嘴唇,時而用手絹拭去他滴下的汗水,照顧得無微不至。 近看之後才發現,孩子的實際狀況比在花田中看到時還要淒慘。 全身傷痕累累,如同栗子般圓滾滾的稚嫩臉龐,可能五歲不到。 應該掛著笑容的臉蛋上,滿面愁容。 這麼小的孩子,到底是如何穿過險峻的道路,來到冥界的呢? 想必是冒著喪命的風險,經歷了無法想像的冒險吧。 也許是被這小生命呼出的氣息吸引,姑娘不經意地握起了孩子的手。 然後閉上眼睛,將緊握的手輕輕地靠在自己的臉頰上。 有多久沒有看過,聽過,摸過活著的孩子了? 從那細嫩的皮膚上傳來陣陣顫抖,是堅韌的生命所演奏的歌曲。 每次呼氣時,都能聽到低沉的沙沙聲。 冥界武士那冰冷的心,被那隻柔軟小手傳來的溫度給漸漸地融化。 「睡吧,睡吧。我的小寶貝。我的孩兒好好睡。」 哼著既陌生又懷念的歌謠,姑娘在孩子的身邊待了好久好久。 「老天爺,求求您讓我見見我娘!」 終於睜開眼睛的孩子還來不及喘口氣,就猛然從床上起身, 跪在姑娘面前喊道: 「我叫小栗,今年五歲。我爹在我出生前就過世了。雖然貧窮,但我和我娘過得非常幸福。」 「不久前,我娘死在了盜賊的刀下。空蕩蕩的家中只剩下我一人。」 「每次我閉起眼睛,都能看見睜著雙眼,口吐著血死去的娘。 即使摀住了耳朵,仍能聽見娘死前的慘叫聲,讓我夜不成眠。」 「所以為了找到我娘,我躲進了包裹著屍體的草蓆中,躲進了冥鳥的羽毛中,躲進了死去的老爺爺的布裘中, 屏住呼吸,忍著眼淚才來到這裡。」 「老天爺,求求您,讓我見見我娘吧。 如果我不能牽著我娘的手一起回去,那我寧可死在這裡,與我娘在一起。比起被獨自留下,我寧可選擇死亡。」 啊,如果只是大哭大鬧就好了。 如果只是邊哭邊鬧脾氣的話,還能輕易將他冰冷冷地推開。 但是這孩子的每一句話,就像是把乾柴丟進她胸中的餘燼內,如火種般引燃烈火。 此刻,姑娘的內心再也按捺不住,熊熊地燃燒了起來。 在守護黃泉路的漫長歲月裡,我見過數以萬計,背負著自己故事的亡魂。 世上沒有無故事的人,也沒有不令人惋惜的死亡。 但為什麼這孩子的故事讓我如此心痛?究竟是什麼如此特別…? 姑娘自己沒有意識到,其實她內心深處早已有了答案。 在第一次見到這孩子的時候,姑娘就已經本能地感受到了。 那是她成為天人前的遙遠的過去,被冥王抹去的「此世的記憶」。 在那些已深深扎根,無法抹去的記憶碎片中, 有個沈睡已久的「懷念的存在」。 …是啊,也許在很久以前,我也曾經擁有, 擁有一個必須以天職當作條件交換的; 一個獨留在世間,嬌小又令人心碎的; 一個現在已經想不起長相的未竟之夢。 我那珍貴又可愛的── 「…孩子…」 丹雅姑娘伸出手來,像是對待貴重物品似的,輕撫著他的臉頰。 「我把你的母親還給你吧。」 「真的嗎,老天爺?您真的願意幫我嗎?」 「對。是真的。」 直到剛才還緊繃著的臉蛋,終於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同時,姑娘原本還存有一絲寒意的眼眶,也泛起了溫暖的光芒。 姑娘用手擦去了孩子臉上的淚痕,像是下定決心似地再次說道: 「我會照顧你,讓你不再因為孤單而傷心。就這麼約定了。」 不知不覺間,丹雅姑娘已決定賭上一切,跟隨心之所向,彌補此世未竟因緣的遺憾。 所以,我們的花田武士──丹雅姑娘──便帶著「小栗」一起上路。 即便嚴禁擅離職守, 姑娘仍用長髮蓋住背在背上的孩子,悄悄地前往黃泉路的盡頭──審判台。 路途遙遠,需要經過的關口很多,姑娘必須保護孩子不被眼尖的監視者發現。 所幸,身為天人的姑娘有著克服難題的特殊能力, 就是利用「神刀」來控制靈魂。 神刀,是冥王賜予的法器, 可以讓肉眼看見沒有形體的靈魂, 還能讓靈魂聽從持有者的話,依照他的意志行動。 丹雅姑娘──花田武士當中最為優秀的戰士──反轉了法器的力量, 將自己變成靈魂,得以在空中飛行,或是透過刀召喚由靈魂們凝聚成的旋風。 這些力量原本是用來守護花田和冥界的秩序。 但現在,為了保護孩子,姑娘將刀鋒轉向同為冥界武士的族人。 依附在飛行的刀上,一口氣縮短了需要步行好幾日才能到達的路程; 利用旋風遮蔽了關口守門人的眼睛,和小栗不斷地前進著。 偶爾也會被察覺有活人氣息,但毋須擔心, 因為靈魂們會依照姑娘的意志,將小栗團團圍住,不讓他的氣息洩漏出去。 隨後,姑娘和小栗終於抵達了審判台所在的地方,急忙環顧周圍。 在通往極樂世界與地獄的岔路處,一隊靈魂正等待著審判, 孩子對著那群蒼白的臉孔觀察了半天,終於用著顫抖的聲音說道: 「在那裡…!我娘在岔路口…!」 就在不遠處,一名相貌和孩子相似的女子,正走在閃耀明亮的路上, 她已拋下此世的業,將前往永恆的極樂世界。 看到寶貝孩子追著她來到冥界,孩子的母親留下了眼淚。 「我不能留下這孩子,獨自前往極樂世界。」 「我怎能自己笑著過活,讓我的孩子在沒有母親的陪伴下悲慘地活著呢。」 「即使再次死後會被處以火刑,我也要回去,留在我孩兒──小栗──的身邊。」 母親的靈魂跪倒在丹雅姑娘面前懇求著。 已經走完艱苦的人生,終於能前往極樂世界的她, 為了能繼續盡母親的義務,寧可用永恆的快樂換取剎那的幸福。 …這份焦慮的心情,姑娘怎會不明白呢。 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要升天的那天。 她也曾趴伏在地上說道: 「我豈能留下這年幼的孩子,獨自升天呢…」 「眼淚就等到了此世再流吧,現在快跟我來。」 丹雅姑娘急忙扶起女子的靈魂,真摯地擦拭她留下的淚水。 她將孩子再次背起,把母親的靈魂納入刀內,返回原路前往冥河。 但是回程不像先前來得順利。 冥界武士們早已接獲通報,追蹤著姑娘的足跡。 再加上要同時保護兩人不被敏銳的監視者發現,即使姑娘的能力再出色,也無法順利通關。 但姑娘有必須保護的東西。 即使被銳利的箭矢射穿盔甲,被多頭的怪物咬傷腿,也無法停下她的腳步。 姑娘始終沒有放棄,持續向前邁進。 拖著染血的步伐,總算能隱隱約約地看見「連接著此世的河」。 一道紫色的曙光在鬼門關前的河口升起。 拚盡全力抵擋敵人的丹雅姑娘,不辭辛勞,急忙準備要和他們道別。 姑娘把用花莖編織成的小船放在水上, 然後將冥界花田內摘來的花輕輕地抹在靈魂的額頭上。 很快地,孩子母親蒼白的臉上開始有了血色,朦朧的雙眼也閃爍了起來。 看到她呼出一口氣,姑娘才如釋重擔地說道: 「河的對岸就是此世了。妳的新肉身不在生死簿內,只要踏出了鬼門關, 冥界之人就無法輕易地找到你們母子倆。趁他們還沒追上來,趕快渡河離開這兒吧。」 「謝謝您,老天爺,這份恩情真不知該如何回報。」 「只要你們能好好地過完一生。這是我唯一的願望。」 姑娘握住了流下喜悅淚水的女子的手,然後走向小栗。 孩子那張稚嫩又白淨的臉龐已經看不到任何愁容,只有找回自己母親的喜悅笑容, 這才是孩子該有的表情。 「孩兒。我很開心你來到我身邊。這是我送你的離別禮物,收下吧。」 說完,姑娘將一朵紅花放進了孩子的衣服裡。 「這是珍貴的天之花,把它熬成藥喝,能治癒任何疾病。 如果又遇到母親將離開你的情況,就用上它吧。這樣你就不會被獨自留下了。知道嗎?」 「…老天爺…」 小栗忍了許久的淚水即將潰堤,不斷揉著眼角哽咽說道: 「謝謝您,老天爺。真的非常感謝您把我娘還給我,還保護了我們。我絕對不會忘了這份恩情。」 「不,忘了也好。都忘了吧,然後過著幸福的日子。」 姑娘溫柔撫摸著孩子那如栗子般的頭,微笑著。 小栗將緊握的手放下,對著姑娘咧嘴大笑,淚水仍在她眼中打轉著。 姑娘和孩子間短暫又深厚的緣分,變成了一張由淚水與笑容交織的笑臉, 伴隨著遠處升起的太陽,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就這樣,丹雅姑娘告別了母子倆。 姑娘把載著母子的小船推向平靜的河水,然後獨自望著漸行漸遠的影子。 直到四周傳來冥界武士們的呼喊聲,並將她全身用繩子綑綁住,姑娘的視線都沒有從河上離開過。 啊,該如何述說這份情感呢?這份像是胸口被掏空的情感… 是未善盡武士的本分,忤逆冥王命令而產生的愧疚嗎? 不,這不是愧疚,也不是其他沉重的空虛感。 反而像是釋放了長久以來渴望的心願,感到輕鬆暢快… 這是身為冥界武士後未曾感受過的情感。 這時,耳畔響起「呵呵呵」的輕笑聲, 姑娘這才明白。 …原來,這就是「滿足感」啊。 不是來自恪守本分,而是忠於自己的心所得到的回報。 我只是想要看到那孩子幸福地笑著。 代替我那留在此世的,又小又痛心的遺憾,和未能實現的夢想。 我希望眼前的孩子能展開笑顏… 背對著耀眼的太陽,姑娘被武士們押往審判台,內心的澎湃不斷地翻攪著。 我不怨。 亦無悔。 那天,丹雅姑娘跪在至高無上的冥王面前。 冥王說道: 「愚昧的花田看守者,人類只不過是『花期短暫的野花』,妳為何要為了他們的生死,違反規定? 難道妳不知道當冥界的秩序瓦解之時,世界的秩序也會一起毀滅嗎?」 「……」 「況且,身為冥界的武士,你難道不知道『抗拒死亡之人』會得到比死亡更嚴重的懲罰嗎? 他們的靈魂現在將會因為妳的輕率之舉,遭受地獄之火永久焚燒的刑罰。 等那對母子死後再次來到冥界之時,我必定讓他得到應有的代價。」 惡狠狠的斥責從黑色的面紗內傳出,響徹整個冥界, 在場的所有人都因為畏懼而發著抖。 但姑娘只是平靜地坐著,說出她要說的話: 「掌管生死的冥界之王,秩序的守護者。能否讓我承受他們該受的一切刑罰? 我只是做了心裡認為是對的事,小人已沒有任何遺憾。 請懲罰小人的不忠與妄動,對那可憐的母子施以慈悲。我懇求您。」 看到她絲毫沒有反省的意思,反而雙眼炯炯有神,冥王非常震怒,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孽障,妳已成為天人這麼久,怎麼還感情用事,拋棄不了人類的習性呢? 我一直都很疼惜妳,但妳的愚昧已到了無法容忍的地步。妳擾亂了生死的秩序,藐視了冥界的律法,理應受罰。」 沈思了一會兒,冥王對著整個冥界大聲說道: 「聽著。違反冥界秩序之人,需以天罰嚴懲,這是陰間的法度。既然妳想受罰,那就如妳所願。」 「庇護入侵者,濫用冥界之物,復活已死之人,這些都觸犯了擾亂冥界秩序的重罪。」 「加上妳還要承受那兩人該受的懲罰。在地獄之火的刑期結束後,妳將被永久流放於此世。 囚困於柔弱人類的身軀裡,無法死去,需無限地經歷傷心和憤怒、飢餓和痛苦、疾病和恐怖。 即便想死,妳也無法越過冥界的門檻,不得進入輪迴與極樂世界。」 沐浴烈火,流放此世。 以及殘酷的「永生詛咒」。 如此可怕的宣判,讓冥界瞬間陷入死寂,沉默了好一陣子。 但是丹雅姑娘一點也不在意,她凝視著冥王怒火中燒的雙眼,再次問道: 「我代替那對母子受罰後,他們就能得到公正的審判,進入極樂世界了吧?」 「對,這是我對你最後的仁慈,絕不反悔。」 此刻,姑娘才總算鬆了一口氣。 就這樣, 她用自己一人的痛苦,保住了這對母子的幸福。 「…然而,業只會招來更大的業。」 就在武士們將丹雅姑娘押往地獄的時候,她身後傳來了沈重且冰冷的聲音: 「這刑罰的真正可怕之處並不在肉體的折磨。待時候到了,你就會明白這個道理。」 但那孩子的燦爛笑容依然迴盪在姑娘的心中, 所以冥王如冰霜般冷酷的話語無法撼動姑娘分毫。 即便是時時刻刻都在啃噬著血肉和骨頭的烈焰,或是滾燙的岩漿,還是燒紅的鐵鍊, 都無法抹去姑娘心中那孩子的笑顏。 深愛著在此世短暫綻放的野花,武士真切地祈求他們幸福。 她堅信自己正在經歷的痛苦等同於那對母子的幸福,所以忍受著駭人的刑罰。 在地獄中度過漫長的時光後,丹雅姑娘終於抵達了此世。 她被剝奪了一切,囚禁於人類的肉身之中, 僅存的只剩一把神刀,以及能與亡者溝通、操控靈魂的微弱天人之力。 雖然擁有肉身,但因為永生詛咒,姑娘無法進入冥界。 即使像常人一樣因傷病而身亡, 也會因為靈魂被冥界拒於門外的緣故,只能從痛苦中復生,此外她別無選擇。 肉身復活時的痛苦不亞於被地獄烈火焚燒, 好比她一半存於世上,另一半仍處於地獄。 雪上加霜的是, 沒有人能接受一位能數度復活並和亡者共處的女子。 女子這個跨越了生與死界限的存在,對人類來說是既恐懼又嫉妒, 雖然偶有少數人釋出善意,但很快地就會對她感到害怕,或想傷害她。 到最後,可憐的姑娘無處安身,只能獨自於世間流浪。 姑娘有時會想起那段珍貴的緣分,想著那對應該已經隨時間離世的母子,然後自己一人孤獨地活著。 即便心有不甘,丹雅姑娘仍深深同情著人類那有限的生命。 世間有太多需要幫助的人了,以及像那個求助於她的孩子般的,充滿遺憾的靈魂。 所以,姑娘成為了「萬神」,開始善用自己的神刀與微弱的天人之力。 她化身為守護者,幫助身陷困境之人,照料徘徊於九泉的魂魄, 尋找著命運被賦予的意義。 恩寶忽然轉頭看向天空。 在他對著女子開心地說個不停的時候,西沉的斜陽和隱約的星點已經高掛樹梢。 終於,夜晚降臨了。 「已經天黑了。真是慚愧,我只自顧自地聊,也不管小姐是否覺得無聊。」 「別那麼說。我也完全沈浸在故事中,完全忘了時間。公子實在是位厲害的說書人。」 女子對少年溫柔地說道,讓他難為情地抓了抓頭。 面對突如其來的讚美,恩寶雙頰泛紅,趕忙擺了擺手。 「嘿嘿,過獎了…我只是把母親告訴我的故事稍微加油添醋了一下…」 恩寶羞澀地笑著,暗地裡觀察女子的神色。 女子的臉上沒有一絲倦容,似乎是認真傾聽了少年的長篇故事。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女子透徹的眼眸深處,彷彿浮現了對往事的思念。 「但不管怎麼說,與靈魂共處的冥界武士,聽起來不嚇人嗎。」 「不!一點也不。光是想像丹雅姑娘拔出神刀的模樣,我就覺得無比勇猛,非常帥氣! 雖說不是個廣為流傳的故事,但聽過的人都很喜歡丹雅姑娘。我也一樣。」 恩寶的眼中閃著光芒,像是要證明自己說的話,徒手空揮了幾下,模仿用刀的架式。 「我母親在幾年前過世之後,就剩下我一個人。那時候,我在一天之內會想起丹雅姑娘的故事好幾次。 我把自己當作是故事中的孩子,這麼一來,就感覺丹雅姑娘在守護著我,安撫著我,使我能夠安然入睡。」 「哎呀,真的嗎。」 「是啊,丹雅姑娘向來傾盡全力守護弱者。即使自己處於被驅逐的困境, 仍願意伸出援手幫助比自己更辛苦的人,所以我很喜歡丹雅姑娘的傳說。 雖然只是傳說,但卻告訴我,這世界上的某個角落,有個心地善良又強大的人在守護著我們。 只要這麼想,無論何時何地,我都能充滿勇氣。」 少年又開心地說了好一會兒,突然覺得不對勁,不禁叫出「哎呀」一聲。 原來是意識到自己因為女子持續的沈默而又侃侃而談起來。 「小姐,真是抱歉。我一不注意又開始傻話連篇,鄰家的爺爺也常說我淨想些沒用的事。」 「不,你說可不是傻話。」 女子將手放在胸口上,凝視著少年的雙眼說道。 「公子方才的一番話,反倒讓我的生命得到了回報。」 此時,遠方傳來一陣驚恐的慘叫聲。 「混蛋!惡鬼出現了!!!」 「…!」 「…!」 女子打住原本要說的話,迅速起身,往聲音的方向看去。 夜幕低垂的另一頭,正瀰漫著一股不尋常的紅色氣息。 女子整理了衣袖,抄起靠在一旁的刀,看向恩寶: 「是時候道別了,請公子快點躲去安全的地方。」 「道,道別…小姐,妳真的打算要去嗎?」 「我必須去。我在這裡就是為了做我該做的事。」 女子伸出了一隻手,默默地輕撫恩寶的頭。 「謝謝你。能遇見公子,我很開心。我在這世上漂泊多年,像公子這樣善良的人並不多見。」 「可,可是…」 「公子提醒了我,原來我的存在對某些人來說意義重大。 從今以後,每當我感到迷茫空虛的時候,我都會想起公子所說的話。我不會忘記公子的。」 「可是…小姐妳隻身前往的話太危險了。請讓我也跟妳一起去。」 然而,女子笑著並搖了搖頭,溫柔又果斷的告別道。 「請不用擔心,公子。」 女子手握刀柄,緩緩地抽出刀來。 在逐漸出鞘的刀刃上,閃爍著神奇的青光,一陣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開始繞著刀的中心打轉。 「就如你所知道的,我是求死不得的不死之身。所以你不需要擔心。」 「…!」 剎那,女子便將刀往惡鬼所在的方向投擲出去,瞬間消失了蹤影。 「……」 恩寶呆站在原地好一會兒,試圖理解自己剛剛看到和聽到什麼。 女子留下的印象以及說的話,都讓人覺得不平凡。那把閃耀出青色光芒的神奇的刀。 還有… 一個顯而易見的結論如雷電般閃過少年的腦海。 小姐就是「丹雅姑娘」。 今天,我遇見了真正的丹雅姑娘。 「……」 恩寶懷著堅定的決心,朝女子失去蹤影的方向看去。 自己只是一介軟弱無力的少年,就應該躲避可怕的惡鬼,逃去安全的地方才對。 但少年卻沒有絲毫遲疑,他將腳步轉往女子消失的方向,撥開慌張的人潮,向村子口大步奔去。 - 村子口一片黑暗。 夜空中的星辰染上了紅色氣息,一座座小巧玲瓏的村屋變得滿目瘡痍。 稻草編織成的稀疏籬笆和門扉全都支離破碎,上頭的金繩結像是被野獸撕咬過,散落各地。 院子四處沾黏著像是黑色黴菌般的穢物,讓人聯想到某種放置已久的黑色生物。 看到這副怪異的景象,恩寶一時愣住,回過神來才趕緊避開斷垣殘壁,藏身於籬笆後方。 「在那裡…!」 少年探出頭來環顧四周,很快地就發現女子,她正小心翼翼地穿過院子。 女子和灰暗髒亂的小屋形成強烈對比,看起來就像一隻自願走入猛獸口中的鹿。 她踏著謹慎的步伐,走進焦黑一片的院子裡。 地上畫著一道長長的黑色痕跡,像是水墨般延伸至小屋內部。 門板嘎嘎作響,撕裂的窗紙上冒出點點猩紅。 從縫隙中透出低沉的喘息聲與咆哮,以及一個黑色的未知物體。 想必惡鬼早已闖入屋內,喋血該戶人家。 女子手握青光粼粼的刀,沿著地上如筆墨般延伸的線條,來到了一扇小門前。 對著門的另一頭,她平靜地說道: 「惡鬼。指的就是你嗎。」 ──! 原本雜亂無章的粗重低吼瞬間停了下來。 俄頃, 小屋內各個角落的黑色黴菌如爆炸般在女子面前迅速凝聚。 轉眼間,一具大小與小屋相近的黑色物體出現在眼前。 它像是由無數煤渣或黴菌集合成的聚合體,又像是宇宙被鑿了個大洞, 裡頭漂浮著兩顆駭人的紅色眼珠,對視線範圍內的人發出瘋狂的敵意。 然而,真正觸目驚心的,是這傢伙移動時汩汩流下的黑色物體。 它散發著前所未有的可怕臭味,想必是方才四散各地的腐肉。 果然是貨真價實的惡鬼,形貌超乎想像,窮凶惡極,令人無比嫌惡。 啊──嗚啊啊── 惡鬼發出詭異聲響,邊向女子靠近。像是一匹尋找著獵物的猛獸。 女子沒有因為威脅而動搖,只是用悲傷的眼神靜靜地與眼前的惡鬼對視。 「究竟是多深的怨恨,讓你做出這種事情。究竟是背負了什麼樣的枷鎖,讓你變得如此悲傷。」 溫柔的嗓音中帶著滿滿的同情,就和少年白天時聽到的一樣。 她收起手中的刀,向眼前的惡鬼謹慎地伸手。 「我是為了聽你的故事而來。請息怒,把你背負的所有傷心事都向我傾訴吧。 我會承擔你的悲傷及憤怒,所以放下吧,讓它過去吧。」 惡鬼似乎什麼都聽不進去,依然發出低沉的哭泣聲,流著紅色的淚水。 啊啊──嗚啊啊啊── 惡鬼率先採取行動。 祂揮舞著看似手的部位,緊緊纏住女子伸出的右臂,以強勁的力道猛然地將女子往自己的方向拉扯。 「…啊啊!」 被觸碰的部位「啪嗒啪嗒」地冒出水泡,痛得女子叫出聲來。 「不行…這樣下去,丹雅小姐會出事的。」 原本躲在一旁觀察的少年,從身邊撿了一塊大小適中的石頭,打算轉移惡鬼的注意力,讓女子能全身而退。 但惡鬼接下來的詭異行徑,迫使少年的動作停了下來。 出乎意料的,祂伸出了另一隻手,摘下女子頭上的金色髮簪,緊緊地握住,隨即放開女子。 嗚嗚嗚──嗚嗚嗚── 惡鬼發出了分不清是哭還是笑的怪聲,撫摸著髮簪。 祂把髮簪服貼在臉頰上磨蹭,發出陣陣嘶吼,旋即將尖端刺進自己的身體內,淒厲的慘叫聲響徹雲霄。 看到這難以形容的詭異景象,少年卻不知為何,覺得惡鬼感到非常「欣喜」。 「啊,那傢伙看起來…」 定神一看,惡鬼的視線明顯停留在髮簪上的某個裝飾。 是上頭的那朵「大紅花」。 從見到女子的那一刻起,惡鬼的目光就沒有從「紅花」上離開過。 「祢…祢知道這花嗎。」 女子也跟少年一樣發現了這點,再次向惡鬼說道: 「這是只在天界綻放,稀有的天之花。但你怎麼會…」 然後,出乎女子意料之外的,惡鬼以難以辨認的隻字片語回答了她的問題。 …… …媽…媽媽…媽媽…媽… … 「…難不成…」 瞬間, 少年看到女子睜大了雙眼。 「難不成,祢是…」 眼淚頃刻凝聚在眼角,如雨水般順著她的臉頰滑落。 「終於,我們在這裡重逢了…」 女子靠近眼前的惡鬼,展開了臂膀。 「過來吧。來說說這些年來我們都經歷了什麼。請把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一切都告訴我吧。孩兒。」 她一把將那醜惡的黑色軀體使勁擁入懷中。 緊接著,一陣青光籠罩四周,某人的記憶如波濤般湧現在少年的腦中。 和姑娘告別後,小栗與母親平安無事地返回人間。 死人竟然復生,而且比以前更有活力。 人們都說孩子和他的母親受到了老天的庇佑,為此歡欣鼓舞。 母子倆合力修好了倒塌的房子,重新開墾已荒廢的田地,用以維持生計。 姑娘贈與的天之花更是給母子倆帶來了運氣。 原本空蕩蕩的倉庫漸漸堆滿了稻米;原本結著蜘蛛網的櫃子也開始儲蓄了錢幣。 孩子的母親本性單純且重情誼,開心地與鄰居分享著財富。 村子裡的人都說「這是天之花帶來的奇蹟」,十分地高興。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進,紛紛出現對「奇蹟」感到不滿的人。 他們嫉妒母子的財富和幸福,開始聚集並交頭接耳了起來。 某一年,村子遭逢了大饑荒,他們像逮到機會般,對眾人說道: 「我就知道這一天會到來。飢荒是上天降下的詛咒。死者復甦觸怒了老天爺。」 「我本來就不喜歡那對母子。他們佔據了本該屬於我們的一切,再假裝分享給我們,實則是在賣人情。」 「說的對。如果一開始就分享天之花,大家都能變得富有。但他們卻獨享好運,這樣對嗎?」 因為經年的飢荒,一肚子怨氣無處使的人們很輕易的就聽信了這種論調,將矛頭指向母子二人。 母子轉眼間就陷入了絕境。 某日夜裡,村子裡的幾名壯丁手持火把和棍棒,聚集在母子家的院子裡。 為了問出天之花的下落,他們將受驚的孩子和母親從屋內拖到外頭的泥地上。 「那朵花是用來救我娘的!我和老天爺約定好了,只會把它用在娘身上!請不要把花搶走。」 孩子始終不肯鬆口,壯丁們決定採取「殘忍的勸降」。 一記記悶棍如雨點般落在院子內, 屢遭踐踏,承受不住疼痛的孩子,最終還是把天之花拱手交給了那幫無賴。 「哎,這傢伙終於聽懂人話了。」 「如果在見血之前就老老實實地交出來,你娘這時還四肢健在呢。白癡。」 貪婪的手從四面八方撲了過來,拆散了花瓣和花莖。 天之花在幾秒鐘的時間內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不曾存在過。 「哎,現在如何是好?該叫大夫來嗎? 「丟著吧。反正都死過一次了。就算還活著,出來覓食的野獸也會解決的。」 這時,有人說道: 「等等。不如把這傢伙當作祈求飢荒結束的祭品如何?」 「好主意。橫豎都要死,不如死得其所。」 過會兒,一行人用手拖著孩子,將他關進一個漆黑的水缸之中。 離開的時候,留下了一小搓飯糰在孩子搆不著的水缸口。 又熱又深的缸子被微風吹得嗡嗡作響, 孩子被迫在伸手撥弄飯糰與放棄之間反覆進行著。 有時候,他會用小小的拳頭捶打水缸,然後放聲哭喊。 但沒有人來看他一眼。 他的娘親也早已嚥下最後一口氣,無法拯救他。 孩子的生命之火在漠視之下無聲地熄滅。 迎接生命最後的一刻,他的雙眼逐漸轉紅,皮包骨的身體開始發黑。 在這短暫又多難的人生盡頭,他的腦中只有一個想法。 憤怒。 只有猛烈的憤怒。 當水缸被打開,新生的惡鬼從深不見底的黑暗中竄出。 據傳,他連同一旁的母親遺體,以及周圍的人們,乃至整座村莊,一一吞噬殆盡。 憤怒像是野火在乾草原上蔓延,沒有盡頭。 最後,憤怒蒙蔽了孩子雙眼,使他忘了究竟是為什麼憤怒, 遊蕩於人世間。 「…業只會招來更大的業。刑罰的真正可怕之處並不在肉體的折磨。待時候到了,你就會明白這個道理。」 已活了大把歲月的女子此刻頓時明白,冥王當年的那抹冷笑背後藏有如此可怕的含義。 「冥王早已知道,你悲慘的一生會是什麼結局。而我違逆生死秩序的舉動又是多麼微不足道…」 竭盡全力嘗試也無法阻止的命運枷鎖。 珍藏於心中的那朵野花飽受蹂躪。 目睹這一切,就是對女子最殘酷的刑罰。 女子抬起頭,好不容易才開口說道: 「因為心中有你,我才能熬過所有的折磨。但你卻無依無靠,受盡苦難。 經歷過如此殘酷的事,這些年來是多麼痛苦啊。我對不起你…」 女子被淚水浸溼的臉頰及身體其他部位,像是被燙傷般,出現片片紅斑。 這是因為她直接碰觸惡鬼,導致身體遭受侵蝕。 即使如此,她依舊緊緊地抱著那團黑色的物體,溫柔地拍撫。 「…但是,不能再傷害無辜的人了。孩兒。業障累積的越多,只會讓你更加煎熬。」 原本沉默的惡鬼再次劇烈地掙扎。 祂開始恣意哭喊,伸出利爪,劃破那雙抱著自己的臂膀,撕扯對方的血肉。 噴濺在空中的紅點如星辰般閃耀,暈染了女子的白色袖口,如天之花般殷紅。 「好,把所有的憤怒都發洩在我身上吧。盡管撒嬌、哭鬧。釋放一切,直到暢快為止。」 說完,女子便緊咬嘴唇,把哀嚎吞嚥下肚,默默地承受惡鬼的攻擊。 在接二連三的狠辣攻勢之下,女子的肉身已體無完膚。 但她的雙臂仍緊緊不放,牢牢地抱著祂。 她的軀幹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眼神中逐漸沒有了生氣,但仍沒有鬆開緊抓著黑色物體的手。 即便苟延殘喘,她還是哼唱著搖籃曲,輕拍著祂,彷彿在宣告說:不會再放開繫在風箏上的線。 真希望這一連串的痛苦能有終點。 但女子身上的永生詛咒,總是無情地將她的靈魂從冥界拉回殘破的肉身之中,讓她屢次睜開雙眼。 之後,女子在原地幾度死而復生,但她始終沒有放開緊抱著惡鬼的手。 奇妙的事發生了,女子每次死去,惡鬼的體型就開始緩慢萎縮。 隨著怒氣消散,纏繞在祂身上的濃厚肉塊開始脫落,化為塵煙飄向天空。 紅色月暈漸去,紫色曙光升起, 女子懷中的醜惡形體蛻變成一個繭,包裹著消瘦的孩子。 「終於,放下執念了。」 女子小心地將祂放在地上, 使勁抬起手,抽出腰間的刀。 「寶貝孩子,你找回了我的心。現在,我也要把你的心還給你。」 她將尖銳的刀鋒指向黑色物體。 「我的刀法是祭弔亡者的儀式。我的刀是斷捨肉身的刀。我要斬斷束縛你命運的苦業枷鎖。」 須臾,刀刃轉藍,青光凝聚,一陣旋風圍繞著女子和冤魂。 強烈的風勢削去了惡鬼的身心,席捲了殘留在地的黑色物體與塵土。 「孩兒。往生極樂吧。」 片刻,黑色的肉塊伴隨著呼嘯聲,乘著青色的風飄向雲端。 飛越了那片曾經一起看過的風景,是和那天一樣的紫色黎明。 當碰觸到從地平線另一端探出頭的陽光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 少年做了個夢。 夢中的他是個擁有紅色雙眼的黑色物體, 不可名狀的悲傷湧上心頭,令他放聲大哭。 他一洩積怨,讓青色的風將痛苦帶往天空,解開心中的鬱結。 儘管如此,從紅眼中滾滾落下的淚水沒有因此抑止。 就在這時,一位似曾相識女子的身影出現在他朦朧的視線之中。 那是很久以前,在冥界相遇的女子。 身上被著被利爪撕裂的染血衣物,神情卻無比溫柔。 掛著一抹燦爛的笑容,眼神中流露出無限疼惜。 蒼白的手悄悄地靠近,輕撫著自己的醜惡身軀。 感受到久違的觸摸,使他既懷念又悲傷,不禁像個孩子般嚎啕大哭。 他在女子的懷中哭了多久好久。 順著女子手指的方向,他看見一條長長的翠綠蔭道往天上延伸。 這肯定是自己曾經走過的路。 一次是乘著冥鳥; 一次是牽著母親的手。 那是通往極樂世界的路。 但不知道為什麼,他不想上去那兒,所以用力地搖著頭,女子看到後驚訝地問道: 「祢不想離開嗎?我已經接收了所有祢必須在冥界償還的業報,所以毋須害怕。 再說,前往冥界的話,祢就能與母親重逢了…」 但他依然搖著頭,大力拒絕。 不管如何說服,他都不想再次踏上通往冥界的道路。 他再也不想孤身一人哭泣著。 「原來如此,可愛的孩子。看來你不想就此前往冥界。」 能看穿想法的溫柔眼神,從女子欲泣的泛紅雙眼中投射出來。 「好吧。如果你心意已決,那就如你所願,留在這個世界吧。 我會收留你,成為你的「宿主」。 直到你心中的疙瘩完全消失以前,你就在這裡創造珍貴的快樂回憶吧。 你空虛的人生和我無限延伸的生命就此交織在一起。 讓我們從中創造意義吧。」 然後,女子以溫柔嗓音呼喚著他的名字: 「我最珍貴的『小栗』。」 眨眼間,一道璀璨的青光在清脆的「喀擦」聲後竄出,縈繞著他黑色的身軀, 將他化為連結女子與刀之間的青色光芒。 一直以來,附在女子刀上的只有悲傷的靈魂, 現在則有了新的夢想。 直到痛苦的回憶被各種笑容覆蓋為止, 他想一直陪伴在女子溫暖的身旁,一起踏上漫長的旅途… - 「我現在要上路了。請一定要幸福,恩寶公子。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會為你祈福。」 耳畔的細語使恩寶猛的睜開雙眼。 沙沙,沙沙。 微風吹撫青綠的針葉,愉快地搖曳著,清涼的氣息搔癢著少年的鼻尖。 「嗚嗯…」 揉了揉半闔著的浮腫雙眼,少年若有所思地環顧四周。 明亮的晨光、悶熱的空氣,以及鬱鬱蔥蔥的巨木。 他似乎一直睡在神木之下。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怎麼會在這裡…?」 他急忙起身,覆蓋在身上的薄布滑落在地。 看起來,少年是被人搬到這裡,並為他裹上被子,避免受寒。 少年回想起昨晚的人間煉獄。 在村子口傾頹的屋子裡嚎啕大哭的惡鬼, 以及默默承受惡鬼攻擊,付出血肉的女子。 她在原地死而復生數次,每次都用刀將自己重新撐起來。 然後一道青光閃過,一切變得恍恍惚惚,像是夢境一樣… 「對了,不知道小姐怎麼樣了?該不會…」 但不管他怎麼看,周圍都沒有看到女子的蹤跡。 該不會還在那間小屋吧?會不會因傷在那裡休息? 恩寶迅速邁開步伐,跑向昨晚的事發現場。 在一片慘澹的廢墟之中,即使發生了昨晚的騷動,仍然是一片祥和,甚至一絲陰森感都沒有。 就像初訪村子的時候一樣,女子與惡鬼都隨著清晨的霧氣消散而去。 少年一臉不知所措,拖著無力的腳步回到守護樹下。 恩寶坐樹蔭下的石頭上,腦海中浮現起和女子共度的每個時刻。 「祂們是死後無法進入冥界的靈魂,只能在人間流浪,不斷地在業報的循環中痛苦掙扎。 祝願祂們能順利踏上通往冥界的道路,接受公正的審判後獲得安息。」 「我是求死不得的不死之身。所以你不需要擔心。」 「你空虛的人生和我無限延伸的生命就此交織在一起。讓我們從中創造意義吧。 我最珍貴的『小栗』。」 佩帶神刀,來自冥界的武士。 死不了的女子。 溫柔又堅強的「丹雅姑娘」。 她彷彿是被吸引而來,與自己珍視的存在重逢。 現在,和祂踏上了新的旅途。 而少年恩寶,偶然地成為了這一切的目擊者。 「公子提醒了我,原來我的存在對某些人來說意義重大。 從今以後,每當我感到迷茫空虛的時候,我會都會想起公子所說的話。我不會忘記公子的。」 「……」 這時,呆站著的少年耳邊傳來鄰家爺爺的喝斥聲: 「哎,你這小子!一大早就這麼無精打采,這該如何是好。」 「爺爺。我好像遇到了傳說中的『丹雅姑娘』。」 「什麼?丹雅姑娘?」 「是啊。就是昨天出現的女子。她正是丹雅姑娘!」 恩寶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鄰家爺爺沈默了一會兒,舉起手中的煙管輕輕地敲了一下他的額頭。 「哎,你這小子。少胡說八道了。我看你是完全被那女子給迷住了,才說出這種荒唐話。」 「不,是真的。我親眼看到的。我親眼看到丹雅姑娘和惡鬼交手。」 「好了,好了。只要是到處捉鬼的女子就是『丹雅姑娘』嗎?那這世上所有的抓鬼人不都成了『丹雅姑娘』?」 看著拼命辯解的少年,老人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 「嘖嘖嘖。被迷得連魂都沒了。」 恩寶不顧老人的反應,繼續說道: 「爺爺,別這樣,聽我說。你知道《丹雅娘子傳》中被丹雅姑娘拯救的孩子吧? 祂就是直到昨天還在這裡肆虐的惡鬼…」 從此之後,少年恩寶只要一有機會,就會對人述說自己遇見女子的故事。 有時會參雜一些誇張的情節,有時會用表演的方式來傳達,讓更多人知道丹雅姑娘的傳說。 少年的鄰居朋友,以及他們長大後結識的伴侶、子女以及孫子女, 世世代代流傳著這個故事,甚至漂洋過海,在另一片大陸上流傳開來。 這時,大洋另一頭的廣闊大地上,正好有關於一位身穿東方服飾女子的傳聞。 女子總在危急關頭突然出現,伸出援手之後就立刻消失。 她佩掛一把神秘的刀,擁有不死之身,身旁圍繞著眾多靈魂。 遠渡重洋的東方故事與本地的目擊傳聞交錯,融合成各種形態, 成為了無人不曉的「萬神傳說」。 聽說一直到了現在,不死女子仍漂泊在大陸的某處。 與那把散發著青色光芒的刀憑空現身,幫助深陷困境的人們。 然後消失的令人猝不及防。 而現在, 一位身穿東方服飾的女子,突然出現在被魔族襲擊而處於劣勢的傭兵面前。 「魔族入侵…!!!魔族出現了!!!」 「別慌,快點排好陣形!如果撤退的話,村子就危險了!」 「快上。等,等等,那是…」 「快後退!那不是一般人能對付的!」 儘管受到了強烈的勸阻,女子仍抽出刀來,與擁有獅頭的巨大魔族正面交鋒, 保護了四面楚歌的他們。 她冷靜地留下一句話後,便將透著青光的刀投擲出去,在敵陣內隱藏了自己的形跡。 「我循著兇惡的氣息來到此處,這裡必定需要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