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城篇
1)長生殿裡意綿綿
那片地域在唐朝時候,邊民們本叫它“馥郁界”。
因為高山雲海極陡,密林蛇蟲極險,而草木野花極香。
760年。
樂城公主與新平公主奉太上皇之命,率領大唐秘密軍隊火燒林野、開山劈路,歷經足足兩年時間,終在馥郁界內重造了大唐最神秘也最奢靡的宮殿之一——長生殿。
這座宮殿最初的名字,叫做“七聖殿”。李隆基將各處收集的,人力不可理解、不可洞察的奇特之物俱都蒐集在此,由國師李泌主持,秘密研究。或是殺人利器,或可裝備軍隊,或能修煉異術,或可躍知天機。
但當李隆基遇楊玉環之後,此殿改名為“長生殿”,從此以往,就只有一個目的:
為唐皇謀求長生不老之道。
好讓他能與年輕的楊妃生生世世,因緣永續。
長生殿的第一爐清香,香火幽幽飄回長安。
照料著李隆基的女官問太上皇,“那個地方,可是造了一座城呢?”
李隆基眯著眼睛,點點頭。
女官問,“那,是座什麼城哩?”
李隆基答,“雲上之城。”
兩個時辰後,李隆基薨逝。女官從他手中輕輕取下再也不能摩挲的那幅楊妃畫像。
那是楊玉環三十歲時,李隆基親手所畫。
次年這幅畫像被駙馬薛履謙帶去雲上之城,供奉在“那座”長生殿裡。
之後,薛履謙與族人便留在雲城世代蕃居,再也不曾回返長安。
904年。
昭宗為朱溫所殺。
盛唐氣數已盡。
河東夫人裴貞一攜“十二樓五城”之秘密離宮。她是新平公主與駙馬裴仿的第六代後人;承繼了河東裴氏最後的榮光。
她身邊的侍女秋碧奴的懷中,是那折磨歷代唐皇許久的“碧弩”。
裴貞一給它取了一個新的名字:“孔雀翎”。
“弩身就叫翎筒。這些替代的小箭,叫做翎羽。”裴貞一對秋碧奴道,“把它畫下來,作一套圖譜。這樣,若是某一日有人能徹底駕馭西北主石的話,便可以做百十個出來,裝備出一支精銳之師……”
年代久遠,裴貞一也不知道孔雀翎若“蘇醒”,能有怎樣破天滅地的威能。
她眼前的命題是大廈將傾。她需要的東西是武器。她心中的念想是盛唐。秋碧奴擅畫,她畫下的圖譜每一筆都很是精准,將昭宗與裴貞一的無限憤懣、無限遺恨,都畫入了欲飛難飛的華麗線條之中。
多年後,秋碧奴的後人受君上之命,建孔雀山莊,藏孔雀翎。地宮中除了孔雀翎真身之外,便還收藏著祖母所繪的《孔雀翎圖譜》。泰山之會前,秋鳳梧隱有不詳之感,便將圖譜一分為二,成上下兩卷。上卷交由女婿孟懷楚收藏,下卷藏入財神商會的秘庫之中。
再之後,不世之材孔雀,照著圖譜、鑄神錄殘篇、中原隕石等物,重鑄孔雀翎筒。
但那樣的孔雀翎,只余華麗沉重,再無“碧弩”那種比最硬的冰更硬,比最冷的雪更冷的觸覺。
971年。
長生殿,楊妃畫像。
畫中人傾國傾城的眉目,被殿內光影照出了幾分憂愁。
而畫像下有個暗格。暗格中曾經放過孔雀翎,也曾經放過血鸚鵡。
如今空空如也。
新接掌此地不久的那位白玉京,吹著口哨,打開暗格,把一個小錦囊扔了進去。
暗格關上時,白玉京聽到了“哢噠”一聲。
他沒有太過留意那個聲音。
片刻之後,他卻聽到一聲輕笑。那笑聲並非從任何地方傳來,卻好像直接自他腦中響起。那聲音宛若少女,又像風鈴,清清淺淺,叮叮噹當,細碎雜亂。
“嬢嬢,嬢嬢。”那風鈴說。
白玉京環視長生殿。
香煙嫋嫋。
琉璃炫目。
“綿綿很乖。嬢嬢不要走。”
白玉京駭然,拔劍離去。
那是白玉京最後一次進入長生殿。
之後,如有生靈在深夜子時進入殿內,那如少女、如風鈴的笑聲反復響起,格外清晰。
“楊妃當年為太真女冠時,有過一個未能出世的小女兒。”玄宗晚年,白頭宮人曾絮絮對人述說。 “明皇給她取名叫李嫵,小名綿綿。他還說……”
他說,“長生不死,綿綿不絕,便得吾,與卿,與此女三人。”
玉環點頭曰好,面上有羞澀笑意。
然後血鸚鵡合體——然後血鸚鵡又分開。
之前她死去——之前她又重生。
時間消失在血色未流動的時候,沉默無聲。
過去,現在,未來,發生的,未發生的,已發生的,永遠不會發生的記憶,同時湧起。
鐵鳥驚飛。
高樓坍塌。
烈火焚城。
冰封花海。
聚攏,又散去。
如長風,如潮汐。
風停。
潮汐散去。
留下來的……那個叫綿綿的小女孩兒,攜著她心中最重最久的遺憾與念想,成為實體。
——時間,空間,終於恢復如常。少女李嫵,睡在血鸚鵡的血玉顏色裡,靜謐氤氳。
長生殿中,屬於她的宿命,綿綿成形。
2)紫霞居處白鶴飛
白玉京父子其實並不常住在玉京城。
那個地方太過於驚世駭俗;而馥郁城又或者被簡單稱為雲城的地方,是他們最常居住之地。
長生殿旁有一座四時如許的花園;天然的溫泉在這裡氤氳出小瀑布和好顏色,落花厚厚堆積,踩上去的時候,能聽見黃鶯的鳴叫聲。
天子山的每一座峰巒頂部,都還有全然不同的景致;有烈焰圓臺,有枯樹道場,有高山咸池,也有絕壁山莊。
只有最高最高的被稱為“南天一柱”的那座峰頂,沒有任何的營建。白玉京告訴獨子,這座山柱全權交給他來處置,可以建成任何風格,在他成婚之後遷居其中。
少年白玉京飼養鶴。
他能控鶴在雲城山間自如來去;從春夏的雲間回來,縱使天晴,一身衣衫也被雲氣濡染得濕淋淋。鶴奴老賀趕緊上來,伺候少主更衣。
那一日,白玉京的白鶴卻久久未歸。
他找了好幾根石柱都沒有找見,最後落腳到空落落的南天一柱上面,卻見到了幾隻瞪著眼睛,無辜望著他的小猴子。
本地靈猴,向來圍繞湖泊嬉戲,怎會來到這裡?
白玉京輕踏鐵鍊,向下而去。
南天一柱的石筍側面,接近頂峰之處有一塊小小凹陷,形成一個天然的平臺。
平臺上長著許多如地氈一般的花草蕨類,白玉京的鶴便在那地氈上來回踱步,偶爾撲棱翅膀,低低飛起。
它們圍繞著的,卻是一隻白玉京從未見過的靈長:渾身長滿雪白長毛,坐著也有一人多高,滿臉憨態可掬的……猿類。
那白猿正從花叢中摘下一隻一隻的果子,認真靈巧地剝開,去皮,然後喂給仙鶴——
白玉京心中升起妒忌——你們愛吃這種野果?
他隨手捏一片葉,打算擊昏人猿,帶回去再做打算。
此時一枚紫色小箭,自他身後射來。
那是白玉京初遇袁紫霞的情境。
那時候的袁紫霞,帶著白猿“雪子”,在雲城附近的森林中,已被困了四十七天。
她砍木結廬,捕魚作羹,又細細揣摩了周遭瘴癘之氣與五色琉璃花之間的關聯,夜伏晝出。直到這一日,終於找到路徑,向上攀爬。雪子當先進入了這塊凹陷的平臺,卻遇見在此小憩的鶴群;而袁紫霞則在對面石筍採集清水,正要過來時,就見著了飛花摘葉,欲要傷害她的白猿的“白衣小魔頭”。
白玉京隨手抓住小箭,回身去看。
看到握著弓的少女,單足踏在鐵鍊上,腰肢極為柔軟,再度拉弓,身手令人讚歎。
她的衣衫已經看不出顏色,但烏黑的髮辮翻飛,幾朵小小的紫藤花點綴其間。
紫色小箭接連射來。白玉京一枚也不忍遺失,統統收好;同一時間卻欺身向前,逼得那少女移形換位,幾度過招。
少女終於氣力不敵,向下墜去。
白玉京反手將織錦腰帶纏繞住她。
“——我不會傷害你。”
少女抬手。
她箭矢用盡,但弓亦是她最後武器。
白玉京猝不及防,被她的弓彈到額頭,起了一個大包。
幸好袁紫霞已經力盡,這一彈並無內力。
兩個人氣喘吁吁跌坐在平臺邊緣。
白猿過來,嗷嗚嗷嗚繞著袁紫霞,開心地指著那些白鶴。
白鶴也走過來,靈巧地在白玉京身上跨來跨去。
兩人互相瞪著,總算暫時確認,彼此沒有惡意。
隔了很久,白玉京忽然問,“——你想騎鶴嗎?”
後來的一段時間裡,白玉京帶著袁紫霞騎鶴去了長生殿,去了四時花園,去了天子山柱,甚至去到可怕而隱秘的馥郁堡。
又在某日,去守護雲城的薛氏一族的家裡,借來大孔明燈,夜遊雲海。
孔明燈停在迷魂臺上。他們就手牽手,一根石柱,一根石柱地往上跳。一直跳到南天一柱的頂上。袁紫霞驚奇地咦了一聲。
原本空蕩蕩的南天一柱,竟然起了一些工程,有人在這裡蓋起了房子。
還是雛形,看不出未來會成怎樣。
白鶴馱著雪子,從下方飛上來,停在二人的腳下。
它們的主人結伴雲遊的這些時日裡,它們也成為了最好的朋友。白鶴帶雪子去靈猴湖泊附近捕魚,雪子抓到的魚一半贈與白鶴,一半自己飽食一餐。兩者都很饜足,鶴唳雲海,猿嘯穹野,回聲源源不絕。
“這裡,建個涼亭。”白玉京指著南邊空地。
袁紫霞點點頭。
“這裡,種些果樹。”白玉京指著北邊空地。
雪子點點頭。
“這裡,挖個池塘。”白玉京指著中央空地。
白鶴滿意地撲棱了翅膀。
“取個名字。”白玉京問袁紫霞。
“白玉樓。”袁紫霞說。
“不好聽。”白玉京十分霸道,“我想它叫——”
“什麼?”
“紫霞居。”
終至某日,白玉京帶袁紫霞去看落成的紫霞居。
三層梯田,一汪清池,一片果林。
水中有睡蓮蓮葉,岸邊是櫻樹梅樹。
楓竹相映之間,隔出了三進民居。房子邊上就是雲海,雲海前立著一架精巧的,纏繞著紫藤花的秋千。
袁紫霞驚歎了一聲,去玩那秋千上,晃晃蕩蕩,髮辮翻飛。
晃悠累了,袁紫霞忽然想起一事。
“我要在何處沐浴?”她在三進樸素房子裡轉來轉去,只見到床,衣櫃,書桌,與銅鏡。
白玉京牽著她手,穿過屋後,繞過幾顆矮松遮擋的視線。
一個小小的溫泉池,熱氣氤氳。
……雪子正泡在其中,閉目養神,露出極為愜意的表情。
白玉京目瞪口呆。
天色向晚。
天上不知何時開始飄落星星點點的小雪。雪花落在雪子身上,也落在袁紫霞和白玉京的頭髮和睫毛上。
雪花還落在地上,花花草草都被包裹成晶瑩剔透、如琉璃般的樣子。
袁紫霞快活地笑起來,吹了一聲口哨。
雪子懵然驚醒,從溫泉池裡爬出來。一隻白鶴自雲中飛出來,雪子爬上去,頭也不回地逃掉了,似是害怕主人的苛責。
白玉京訕訕然道,說,“是活水,能清理乾淨。”
後來袁紫霞與白玉京在這裡度過了自己的新婚時日。
而多年以後,袁紫霞在夜城中毒頗深,又回到這裡靜養。
雪子還很年輕,它為袁紫霞剝野果,捕鮮魚,還帶著整個馥郁界的大小靈猴,一同守護女主人的安居。
白玉京那時候已經不是一個人。一個黑色的人格,一個白色的人格,都會偶爾回來;有時帶著黑樓,有時帶著胡雲汐。黑色的與白色的兩個人終於達成一致,聯手開始畫一幅像;畫像裡袁紫霞坐在秋千上,手裡彈撥著白玉京贈的箜篌“緣冰之弦”,身後雲瀑流動,白鶴遠飛。
而紅塵之間,再也沒有過任何一個其他人見過袁紫霞的笑靨。
某時某日,某種與袁紫霞有著奇特關聯之人,駕著孔明燈,戰過迷魂台,終於在重重雪霧中闖入紫霞居。
南天一柱,寂寞空藤。
精緻的秋千架上,擺著一串小小的紫藤花。
而雲海之中,隱約傳來鶴唳的回聲。
3)馥郁堡中見汪洋
薛無眉走進馥郁堡。
依照義父薛衣人生前的教誨,每個走入這個厚鐵堡壘之中的人都要穿上指定的鎧甲,戴上連眼睛都遮住的頭盔,只在目光所需的地方用琉璃磨成薄片,令人可以在夜炬中行走視物。
但薛無眉卻穿著薄薄的衣衫,手中捧著京城靈琳閣出品的精緻燭臺,如一縷幽魂一般穿行在這不知陰間還是陽間的堡壘之中。
“不穿鎧甲入內,除非你有極強悍的內功,可以守住自己的五臟六腑,奇經八脈。”薛衣人道,“否則的話,隕石所散射的那種,無色,無味,無任何跡象與徵兆,你無法知道它存在卻又真存在的毒氣,就會侵入你的身體。”
“我會怎樣?”少女薛無眉問。
“變老,變衰弱,皮膚一塊一塊從骨頭上落下來,眼睜睜看著自己變成一具活死人,卻毫無辦法。”薛衣人嚇唬女兒,“我親眼見過一個人如此,他哀嚎了數日數夜,求我給他解脫。”
許多人拼命求生。
偶爾才會奮發求死。
十七歲的時候,薛無淚不懷好意地找薛無眉打賭,比誰敢不穿鎧甲在堡壘內停留得更久。
“輸了怎樣?”
“去江南最大的青樓,待三個月。”
薛無眉贏了。
薛無淚哪怕將秘制軟甲貼身穿著,也沒能比過穿著單衣的薛無眉。
“你真不怕死?”
“我假扮了一個不怕死的人。”薛無眉揚起嘴角,“我是空心的,裝什麼樣的格進去,就是什麼樣的人。這才是真正的千人千面,薛無淚,你永遠比不過我。”
後來的武林中,薛無淚聲名漸漸鵲起,但薛無眉卻似消失了。
或者也不是消失,而是真正去成為了一個一個其他的“格”,用著一個一個其他的名字,寫下一個一個詭異又複雜的故事。
“你到底為什麼能出入馥郁堡,但卻不死不腐?”又一次打賭,薛無淚又輸,薛無眉把他拴在鐵鍊上,等他自己想到法子掙脫。
這時候薛無淚終於忍不住問。
“我原來的那個‘格’確實已經一片一片腐爛凋落,死在馥郁堡裡了。”薛無眉輕悄地提裙,在堅硬的地面拖曳出沙沙聲。“我現在只是在假扮一個不會腐爛,不會凋零的武林高手罷了。”
“她假扮武林高手時武功就很高。假扮弱女子時就真的不會武功。”後來薛無淚這麼建議少俠,“你最好在她假扮弱女子時,動手殺了她。不要猶豫。”
少俠極為反感,“好端端地,我為何要殺了她?”
“也對。”薛無淚歎口氣。
“我連你也沒有殺,對不對?”少俠認真道,“畢竟,我無法確證你是否該死。”
“你連我也沒有殺,又怎麼會去殺她,縱使她可能早就已經死了。”薛無淚陰惻惻地笑起來,“有朝一日,等我,等我有朝一日回到馥郁堡……我會搞清楚那時候她到底發生了何事。到時候,我想殺她就殺她,想殺你就殺你,想殺任何人就啥任何人。”
“別說狠話了。”少俠安撫他,“你說的馥郁堡,到底是什麼地方啊?”
“那是雲城的其中一個地方。離我小時候住的地方很近。”薛無淚慢慢回憶,“以前雲城只有那一個地方可怖,後來白玉京打開了機關,讓隕石的毒霧佈滿整個地界,整個雲城就都慢慢變成死地,鳥獸凋零,人煙絕跡。而白玉京砍斷了所有通路,讓任何人都無法再進入那裡。”
“你小時候住在雲城嗎?後來為什麼離開?”
“白玉京處決了我父親,將整個薛氏一族驅逐出了雲城。”薛無淚淡淡說,“我挨了一頓鞭子被扔出來,後來先生找到我,贈我可以去除鞭痕的傷藥——那是先生送給我的第一樣東西。”
他的臉上露出甜蜜的微笑。
少俠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等他自己從回憶中出來。
但薛無淚卻拒絕再說什麼。“你下棋贏了我,我答應和你聊半個時辰,告訴你一切你想知道的。但是,”他看了看日晷,“半個時辰已經到了。”
“還沒到,還差一些些。”少俠爭辯,“馥郁堡裡放的是哪一塊隕石?”
“西北那塊裡面的核心,包裹著血鸚鵡的部分。”薛無淚答,“你可以穿著鎧甲進去,學唐朝時候的那個道士,熔一點下來做成翎羽。”
薛無淚不懷好意地看著少俠。
少俠問,“然後呢?”
“然後等那兇器活過來,如《鑄神殘篇》上描述的那樣,在漫天火光中讓一整個城市都灰飛煙滅……哦,不對,不是灰飛煙滅。沒有灰,也沒有煙。是一瞬間消失,如海上的細浪,平白消失在空中,只留下微涼的風——”
薛無淚垂下眼睛,爐煙氤氳。
“時間到了。”
同一時間,薛無眉放下燈。
她將披著的薄紗脫下來,一步一步走下臺階。
那是一片很大的池子。沒有人能想像,這個如鐵桶一般的堡壘外,會有這樣一個遼闊的水池……或者說,湖泊。
隕石靜靜沉在湖底。
它散發的無形無色之氣,殺人至烈,虐人至酷。
那麼多厚重粘稠的水,與那麼多凜冽嶙峋的鐵,才能勉強隔阻這樣的毒霧。
薛無眉在那池水中暢遊。如同十七歲時那般。
那次她哭喊哀嚎著失足跌落,一直向下沉。卻在沉到底的時候,見到了隕石發出的瀅瀅之光。那光芒碧中帶紫,紫中泛著深紅,極美,美到如同幻覺。薛無眉覺得自己的身體忽然變得極為輕盈,血肉無痛無傷地離開骨頭,粘稠的水附上來,所有的衣物被融蝕成海藻,唯有柔軟的長髮隨著水紋蕩漾開。
她失去知覺。
再醒來時出現在那池子的另一邊。幾隻小猴子摘下樹葉蓋在她眼睛上,為她遮擋刺目的日光。從那之後,她再也不用穿鎧甲進入馥郁堡,也再不受雲城的一切毒霧影響。
袁紫霞要憑著五色琉璃花出入之地,薛無眉可以徒手進入和離開——她不需要五色琉璃花的保護。那隨著隕石一起落在地上的奇異植物種子對她無效。薛無眉想,或許自己已經變成了一朵活的五色琉璃花?那像礦石,卻活著的生物。那些無限的未知與廣袤,那些神秘的變化和生死。
原來屬於“薛無眉”的那個“格”早已死了。
活著的那個則將薛家所傳的易容術帶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千格萬面。薛無眉想,薛無淚是多麼愚蠢啊。他還浸淫在地上的情欲與恩怨裡,還在追尋著人間的意難平。他為何不能抬眼去看看星辰?那入眼的光華,是多少億年前的浮華掠影,那是多麼接近永恆的東西!
“所以,你加入青龍會,真正的目的是什麼呢?”沈孤鴻問薛無眉。
“自然是幫助龍首,輔佐龍首。”薛無眉說,“順便……雖然我只是被白玉京放棄,扔給薛家隨便做點什麼的廢料,但畢竟薛衣人給了我這個名字。我也想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讓薛無淚不要這麼糟踐血衣樓,把所有一切都當做是為百曉生報仇的工具。”
她愁容滿面,“畢竟,當年血衣樓是專門設立,用來保存和研究血鸚鵡的門派;就如同孔雀山莊是用來保存孔雀翎的門派一樣。它理應獲得尊重。”
沈孤鴻看著她,“血鸚鵡,會出世嗎?”
“不會。”薛無眉柔聲道,“白玉京不會這麼做的。雖然他是個瘋子,但他心中,仍有天下。”
天上白玉京。
只有放棄了天下,才能回到天上。
只有縱身一躍置之死地,才能醍醐灌頂重獲生命。
只有在最幽暗最禁錮的堡壘深處,才能見到萬千繁星點綴的肆意汪洋。
你們,都不懂。
薛無眉吹滅蠟燭。
4)迷魂臺上縱雪子
當代白玉京,曾經在許多念頭之間徘徊過。
是薛衣人勸說上代白玉京開啟血鸚鵡,乃至於釀成大禍。
所以他接掌青龍的時候,第一件事情就是處決薛衣人,將薛氏一族驅逐出雲城,同時收回血鸚鵡。
裴裳——當代百曉生,接手了血鸚鵡的保管。
他將血鸚鵡浸入水中,用那水培養蠱蟲,名為血衣蠱。
人類脆弱,蠱蟲強健,一代又一代地蠕動,生產,迅速適應,最後變成通身血色的美麗小東西。
一年後,白玉京相約孔雀山莊之主秋鳳梧于泰山之巔,殺之。
曾被叫做“碧弩”的孔雀翎被取回雲城長生殿中。
百曉生自馥郁堡中取水,配合李泌留下的爐鼎之道,將它熔鑄為一爐鐵水。
“鑄一把劍吧。”白玉京凝視那鐵水。
長生殿中鑄出的劍,自然,就是長生劍。
那一年,佩長生劍的少年劍客白玉京出江湖,入武林。
青龍會展五色旗,建嘲天宮,招募天下英雄,氣焰萬丈。
十年前背叛青龍會的花君侯再度來襲。白玉京率青龍會群雄迎擊,長生劍上閃過一縷血色塵光,刺入花君侯的小腹。
“這點傷……殺不死我……”擦身而過時,他抬眼看少年英主,“你要我懺悔,歸降,贖罪?”
“替我看好紫刃流螢。”白玉京在他耳邊,“等我搞清楚天魔血的事情,你再死。”
長生劍上下了血衣蠱。
花君侯返魔教當夜,血衣蠱發作,如萬蟻噬骨,烈火焚腸。
次年,江匡闖天山,玉嫣然死,巫君念死。
少年劍客來訪,見到正在舉族遷徙的烏高布人。
天山上如黑點般大小的雄鷹反復盤旋,不舍高天澄寒的空氣。
白玉京去見閉關中的花君侯。
“天魔血的原理我已查明了。那一族人世代居住在隕石附近,有人被照耀而死,有人卻僥倖活了下來,生兒育女。就如同……如同血衣蠱蟲一般。”
“天魔女……血衣蠱……”
“此血母女相傳,大約十二人中會有一人傳得此胤,令她們無懼隕石之毒,其血液更可令紫刃流螢‘醒來’——”
白玉京淡淡道,“不過你放心,以後再不會有了。還有三個女子可能攜帶此種血脈。如今,她們都已殉身。”
天子殺人,有罪嗎?
白玉京返回荊湖別業,與百曉生談笑晏晏。
“正是李泌和這些東西令得我大唐覆滅。我要重造青龍,就要先擺脫這些東西的桎梏,用真正的謀略與民望去逐鹿天下,而不是冀望於這些虛妄的念想。”
“是,君上英明。如今一切都已毀去,只除了……”百曉生略顯猶豫,“……無法熔鑄,也無法摧毀的……血鸚鵡。”
“無妨。”白玉京停了片刻,“留著養蠱吧。”
少年君主轉身離去。
一時間,周遭極為安靜。
百曉生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薛無淚奉茶進來。
百曉生沉吟片刻,“有一件事,你去辦吧。”
薛無淚眼前一亮。
“夫人要將雪子送回雲城。”
“雲城?……但,君上曾下旨,薛氏一族永生永世不許回返雲城。”
“你怕?”
“無淚只怕連累先生。”
“不會。去吧。”百曉生以扇骨輕輕敲打檯面。“有些事情,你要替我留意。”
後來薛無淚當然知曉,那個時候的百曉生,已經開始懷疑他的少年主君。
懷疑白玉京所說的“以謀略與民望逐鹿天下”,只是謊言。
白玉京真正的想法,是在極度的厭棄之下,要親手斷絕李唐一脈百年之謀。
讓天下歸屬於想要天下之人。
自己則隱於雲上。
不再被那塊隕石所控制。
但那時候薛無淚還不能確認。
他只是遵循百曉生的吩咐,去接雪子。
袁紫霞在青龍會襄助白玉京之處甚多,他們日常住在荊湖,有如此龐然大物相伴左右實在是不便。袁紫霞殷殷叮嚀,又囑咐雪子練習內功,相約下雪時會去看它。雪子嗚嗚咽咽,像個小孩子一樣發出哭音,又不敢違抗袁紫霞的令旨,十分委屈地跟薛無淚走了。
薛無淚租了巨大馬車,讓雪子坐在裡面,自己就易容成為車夫。
“哎,誰能想到,我拉了一隻……一隻……嗯,到底是猿,還是猴,還是猩猩?”
也是個神奇故事,只可惜無人可以分享。
馬車換了孔明燈燭,降落於迷魂台的峰頂。
那處是天子山的起始之峰,亦是雲城觀景的上佳之地。立足之處已然如雲,但眼前一級高過一級的巨大石柱如刀劈斧削,延展無窮。每一柱上的點滴顏色春華秋實都是人類在天地之間徒勞的笑臉。遙遠處影影綽綽,折射出五色琉璃光華的,正是長生殿。
薛無淚一個晃神,雪子已如魚歸海,找了個藤蔓攀住就不見了。
他回望塵寰,試圖尋找薛氏祖居的方位,卻被層層密林遮擋住視線。空氣中無形無色,只有危險,貼身軟甲回應著那細微彌漫的隕石之毒,如蟻附骨,無處可逃。
薛無淚在迷魂臺上,過了一夜。
夢中有天火流星,血色鸚鵡飛騰於空中,極為妖冶、男女莫辨之人站立其上,亦歌亦吟。
醒來後他計算了時辰。
然後回到孔明燈上,往來處慢慢飛行。
“我學懂了雪子的語言。”他恭順臣服,跪在百曉生的面前,秘密回稟。“迷魂臺上,它十分歡欣地說,‘爹爹就在那邊’。”
“哪邊?”
“長生殿的方向。我不敢走過去看,但我覺得白玉京一定在那裡。”
“真的血鸚鵡被他帶走,留下的是以中原隕石制的仿品。”百曉生輕歎,“他不信我們。他也不打算再讓血鸚鵡留在血衣樓,或是江湖的任何一處。”
“我們剩下的血衣蠱不多了……”薛無淚有些焦慮,“用雙生子來感應血鸚鵡的法子,才有進展,也便要中斷。先生,我們該當如何是好?”
“血衣蠱留起來,極兇險時再用。雙生兒之事,假作不知,繼續進行。”百曉生看著手中棋譜,殘局兇險,不知如何收場。“血衣樓的事情,以後你可以任意做主,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再也不必小心翼翼,步步為營。”
反正這世間棋局,你還在計算輸贏,旁人卻早已直接將規則更改。
圍棋,下成了五子棋。
又還能認真在乎些什麼東西。
“待我再想一想。”百曉生凝視棋譜,眼中有血絲浮起,“待我再花一點時間,去想一想——”
開封,龍鱗刺案。
百曉生設局。
燕雲無量蘇海。
白玉京,破局。
5)孔明燈燭照雙生
信娘憑藉著模糊的記憶,操控大孔明燈向東飛去。
她對幼年的記憶十分模糊。家人多年以來告訴她的只是線條簡單勾勒的版本:她走失,被擄去血衣樓;血衣樓專門搶走很小的小女孩,然後給她們找年齡樣貌相似的另一個小女孩配成一對,一起吃住,一起練功,一起試藥,最後一個成為光,一個成為影。
幸好在這一切還沒有發生的時候,七爺闖入血衣樓將女兒救了回來;一起帶回來的還有和她配成一雙光影的女孩兒。那個女孩兒後來便一直留在龍首山,名為她的侍女,實際上如同姐妹手足一般。
那個女孩兒叫做咒哥兒,現如今已經替龍首山處理北方十三路綠林黑道上的各種事務,心狠手快,卻又不失大義,還與許多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結交成了好友。
若是當年七爺沒把她順手一起帶回來,如今咒哥會是什麼景況?
悄無聲息地被丟棄?猶如當年的薛桃、薛杏一般?
成為另一個人的光或者影子?猶如血玲瓏、玉蝴蝶一般?
又或者,走上某條更為隱秘,更為詭譎的命途?
孔明燈飛過一片錯落的樓宇。
她依稀記得那個老頭子操控孔明燈,帶著她和咒哥飛過這裡。然後帶著一絲遺憾對她們說,說……了什麼來著?
“其實這裡才是真正的血衣樓。”
那些樓宇如水面鏡像一般上下翻轉。山體中間有一個洞,洞中也有相映照的飛簷。而那個老頭子就可以駕駛孔明燈從這個洞穴裡面,精准無瑕地穿越過去。
信娘做不到這一點。她只能從山體上方掠過。
孔明燈中的燭火發出了撲哧撲哧的聲音。火焰在附近稀薄的空氣裡拼命燃燒。信娘想起唐青楓的告誡:找到五色琉璃花,否則就必須在一個時辰內離開。
她吸一口氣。
沒有什麼特異的味道。相反森林與山間的濕潤空氣令五感十分舒適。誰能想到,白玉京釋放機關以來,這裡就成為了一個巨大的毒場,每一絲空氣都可以叫人慢慢死亡?
幼年時候,隨著百曉生進來這裡。先坐孔明燈,在迷魂台落地,然後順著秘道快速前往紫霞居。在紫霞居跨坐在鶴身上,鶴帶著她們……帶著她們去的那個地方,是長生殿吧?
那裡有一幅很美很美的畫像。
畫像裡面,一直有一種風鈴一般的輕笑聲。信娘的記憶很混亂,她總記得有個穿著唐朝宮裝的小姑娘和她們一同玩耍,但怎麼推敲都想不起來那個小姑娘到底是誰。
“綿綿,叫我綿綿——”
血衣樓的秘藥吃多了,真的會吃壞腦子。
信娘後來見到了血玲瓏與玉蝴蝶,更加堅信這一點。
那種摧毀記憶重組記憶的藥,她和咒哥兒每天都要按照時辰吃上六頓。半夜裡睡得昏沉,僕婦搖晃她們醒來,灌藥。她和咒哥兒吃的是紅色的。隔鄰那組女孩兒吃的是紫色的。還有一對面貌一模一樣的真雙胞胎,她們不用吃藥,也最早就被帶走,但帶回來的時候卻變成了一對癡呆。
八荒攻破血衣秘窟的時候,信娘還專程去找過當年的夥伴,可惜觸目所及,都是少女,不知道那些長大的女孩兒們被丟棄到了什麼地方。心中大體知道沒什麼好的結果,但未曾親眼見證,總還抱有了一絲念想。
也許薛無淚只是找了個小鎮,把她們放走,去過平凡素樸的日子,嫁人生子,風刀霜劍?
信娘使用輕功,攀爬上了南天一柱。
那個秘道無法開啟……但她有武功傍身。
南天一柱的頂端,空無一人的紫霞居裡,連秋千座也積了一層灰。
鶴的羽毛散落在水池裡。
腐爛的果實自然發酵,揮發出類似醇酒的味道。
——最難的一點來了。
當時是鶴。如今,又要如何從紫霞居去到長生殿呢?
當時百曉生帶她們過去。
取那血玉。
信娘握住一端,咒哥兒握住另一端。
她們日常所練的,玄之又玄的武功,令得她們之間可以心靈相通行止相隨的內力,緩緩流動。
血玉沉寂又沉寂,信娘想,當時旁觀的百曉生,究竟在期待著些什麼?
她們未能做到的事情,那些真正的雙生兒能做到嗎?
她擦了擦秋千,晃了一會兒。
然後轉身,站在懸崖的邊緣——雲從高處跌落,形成瀑布。那一幕她小時候見過,從未忘記。
信娘縱身,躍了下去。
若不是跌倒低空時時聽到鶴唳,信娘幾乎已經在想,唐青楓要怎麼向七爺解釋她莫名其妙如同自裁的行徑了。
——是某一種奇怪的自信。
讓她知道,自己的死期不是今日。
“綿綿,叫我綿綿。”
“陪我玩……”
在血液中反復回蕩的聲音。風鈴一樣的輕笑聲。
那笑聲在召喚她過去。
令她知道,跳下去,就能夠做到。
那種白鶴比一般的鶴體型更大。
它們會武功,有內力。
對,很荒謬,但確實如此。馥郁界有會內力的鶴,還有會內力的猴子。
信娘終於可以確證自己腦內的幻想不是某種病症,而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鶴羽撫摩上去有種極為柔軟的觸感。它們翩然穿出雲瀑,展翅懸停。又向下俯衝,越過一大片五色琉璃棧橋。
溫泉在各處顯出藍綠顏色,水汽蒸騰。
縱然沒有人,卻處處顯出人的痕跡。那白玉欄杆,那雲石小路,那藍瓦高臺,那朱漆涼亭,都似上一刻都還有宮娥穿行其中;但一片靜謐之中,卻又空只留下那些瓊樓玉宇。寂寞,卻又巍峨。
信娘低頭看一眼隨身的時計。
按照時計的顯示,她已然停留太久。
白玉京砍斷了幽夜城與襄州兩個方向的道路,然後釋放了機關,令得馥郁堡中的毒氣,在整個馥郁界內彌漫。
不能停留太久。
否則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凋零。
唐青楓的告誡與百曉生的告誡在記憶中交疊——
百曉生在白玉京失蹤後,悄然帶著血衣樓的雙生或偽雙生女們,秘密進入長生殿,嘗試喚醒那兩塊散發著輕笑聲的血玉。
唐青楓在白玉京再度現世後,秘密召集心腹人等,嘗試闖入馥郁界,去探究比孔雀翎大悲賦更為致命的“血鸚鵡”的秘密。
天色漸晚。
信娘毫不猶豫,向前走入長生殿中。
“你來啦。”
風鈴聲細細碎碎,綿綿密密。
6)河東清貴換血衣
血玲瓏走入那處地方。
她幼年被百曉生帶來過許多次,大部分時間在長生殿過夜,偶爾則會來到這裡。
這個地方的許多元素,和被稱為“血衣樓”的那處秘窟類似。但薛無淚說過,若世上有真正的血衣樓的話,本應該指的是這裡。
從唐朝年間就開始建造的,薛氏一族的故居。
唐朝時候,有一對孿生公主,被楊玉環所撫養。
她們一個嫁給了河東薛氏,一個嫁給了河東裴氏。她們是楊妃失去親生女兒之後的慰藉,也是明皇真正信任的棋子。
兩位駙馬,一個一磚一瓦,建立了雲城;一個追隨李泌,造出了孔雀翎。
血玲瓏對這些事情卻不那麼感興趣。
玉蝴蝶告訴她,這塊地方的空氣得到清理,普通人來此也不怎麼會中毒。所以血玲瓏過來試一試。她的體質比一般人要更不懼怕這裡的毒素,反正——最多不過是再度陷入瘋狂而已?
禿鷲一路追隨她的步伐。
“可以帶一些囚犯過來,清理草場,種植淨化毒霧的樹林。”玉蝴蝶拈著手指盤算,然後抱怨,“……當年到底是用了多少人工,才將這裡修建成為這個樣子?”
“那是盛世,皇帝很有錢。”血玲瓏隨口回答。
她們曾經是光,和影的關係。
如今不過是一對絮絮叨叨的普通雙生姐妹。
唯一比薛桃薛杏她們幸運的是,她們骨骼沒有受到秘藥影響,順利地長大,還頗為高挑健美。
年屆四十的薛氏姊妹是薛無淚還是少主,還住在雲城故地時,親手傾倒掉的“藥渣”。
那時候“血衣墓場”是真正血衣樓的垃圾場,真的藥渣,人形藥渣,反正不適合留在馥郁界的東西,就隨手扔到這裡。
當時誰能想到,少主白玉京會路斷雲城、書釋夜城,心心念念將李唐留下的基業一點一點剷除,不留下任何一點痕跡?
誰又能想到,如此決絕的白玉京,卻在人格徹底割裂、又見證宋室積弱示弱之後,又會起了其他念頭,可能要重啟雲城?
“看,那個洞。”血玲瓏將頭仰到一個很極端的角度。
很高的地方,有一處特異的山體,風侵岩蝕,形成了一個圓形的空洞。
之前信娘返回來,說起百曉生能操控孔明燈穿過那個洞;血玲瓏和玉蝴蝶齊聲否定。信娘只被帶來過一次,而血玲瓏玉蝴蝶則被帶來過很多次;她們一次也沒有穿越過那個洞,每次都是從高處路過;所以一定是信娘的記憶錯誤。但信娘卻很堅定,甚至於寫了信給咒哥,詢問她是否記得這些細節瑣事。
“那時候最後一批孤女,被韓瑩瑩解救到八荒的那些人……”血玲瓏問,“你說,她們有沒有被帶來過這裡坐大孔明燈?”
“應該沒有吧。據說百曉生腦疾入骨之後就專心在萬雪窟休養,應該沒力氣再搞這些事情了。”玉蝴蝶說。
“那,百曉生的腦疾,和雲城的毒霧,會不會有點關係?”血玲瓏又問。
“……這可未必。”玉蝴蝶認真思考,“他用腦過度,去不去雲城,或許都是那個結果。”
“薛無淚也用腦極多。薛無淚卻好好的,沒有犯病。”
“薛無淚難道不瘋?”
“薛無淚可不是後來才瘋。”
姐妹之間的絮語,被山民打斷。
膽大的挑夫們帶了大量材料過來,聲音洪亮,把禿鷲都驚飛。“找哪位結帳?”
“我,我,我。”玉蝴蝶拿出隨身的銀票,開始清點。
血玲瓏在旁邊坐下來。
她還在看著那個洞穴——如今要重啟孔明燈台,將這座建築用起來。
一部分血衣樓中解救的少女,她們和薛桃薛杏一樣,身體受困,無法長大。而神智卻又漸漸有了譫妄的苗頭。
唐青楓和沈孤鴻角力頗久,最終達成一致——沈孤鴻出錢,唐青楓出力,將雲城週邊清理出來,將血衣少女們慢慢帶回這裡,一面休養,一面尋求療愈之法。
最好的選擇便是這塊薛氏故居;地方宏大寬敞,佈局完善巧妙,距離馥郁堡有漫長距離,又可以由從龍那處的燈檯快速抵達。
只要簡單地修葺幾個月,就可以住人了。
信娘找到血玲瓏和玉蝴蝶時,她們很驚訝。
縱使信娘說了許許多多過往的事情,她們也未能確定,血玲瓏玉蝴蝶是否當年和她住在同一個寮房裡的同伴;信娘的記憶已經足夠模糊,又何論在瘋狂邊緣遊走了數十年的血玲瓏與玉蝴蝶?
但無論時空是否擦肩,命運卻總是相同。
那些一對一對,拒絕長大的血衣少女,也是一樣。
“可以,沒問題。”挑夫頭子爽朗地抹掉了零頭。“我老婆做衣裳生意,你們訂了那麼多人的起居器物,要不要訂衣服?”
“要。”玉玲瓏問,“多少錢?”
“看你要什麼樣子的。”
當年在血衣樓的時候,她們都曾穿著好看的蝴蝶或者飛蛾樣式的裙子,用著淬著暗藍毒液的匕首與上好的小牛皮鞭子,兇神惡煞地眉目倒豎,卻在銅鏡裡分明見到自己雪白的皮膚,與好看的肩膀。
血玲瓏想,其實那並不是一段很差的日子。
薛無淚說,“在心裡對自己說,我就是最美的,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比我好看。每天要說三次,知道麼?”
她對自己說,“我是最美的。”
百曉生說,“你現在想不到的東西,真正對敵時未必想不到。要相信你自己,有許多連你自己也未曾知曉的潛力。”
她對自己說,“我有許多潛力。”
蕭寧說,“不要去貪慕那些天倫親情。多少父母賣兒賣女?你們卻至少有一個光,或者影,彼此之間,永不放棄。”
她對自己說,“我有妹妹,永不放棄。”
“妹妹。”血玲瓏出聲喊。
玉蝴蝶啊了一聲,走過來摸摸她的額頭,“你沒事?”
“我沒事。”血玲瓏問她,“我們終老此地,可好?”
“可以啊。”玉蝴蝶一點也沒有意外,仿佛等她問這一句話已經等了數十年之久。
她們便這樣做好了約定。
無論有沒有那些拒絕長大的血衣少女。
無論唐青楓和沈孤鴻吵架吵出了什麼樣的方案。
也無論血衣樓在世人眼中,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什麼樣的名頭。
人總是從來處來,到去處去。
“血衣樓……”血玲瓏指著那個洞下面的牌樓。“在那裡掛一塊牌子,寫血衣樓。”
“薛無淚改了一個字,叫雪衣樓。”玉蝴蝶問她,“你覺得用哪個好?”
“哪個都好。”她抱住兩手,在風裡微微覺得冷,卻又舒適。“字要寫得大一點。”
挑夫頭子開心地報出價格。
玉蝴蝶不留情地砍價。
然後又在說,把萬雪窟藥人搬來的價格。
禿鷲在所有人頭上飛來飛去。
——它們食腐。血玲瓏想。
等我和妹妹死掉以後,就會被禿鷲吃掉。
在這個世界上再不留下一點別的痕跡。
多好啊。
我們,永遠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