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
……
…
「呃啊啊!蕾媞…!蕾媞又…!」
塵土如大雪般飄落,孩子們的哀嚎迴盪在其中,一個靠在窗邊的少女正在竊笑。

「喔呵呵,大成功。」

湧上心頭的快樂和純粹的滿足感讓少女開心得蹦蹦跳跳。如棉花糖般,色彩繽紛的煙霧在後院團團升起。
她把上半身探出窗外,朝煙霧伸出雙臂。
像個想多呼吸點新鮮空氣的登山客一樣,她將手臂盡力伸到盡頭,將煙霧往自己的方向撥,大口吸氣。

「嗯,真香。」

然而,村子裡的孩子們的反應卻跟少女完全相反,他們倒在地上,眼淚鼻涕流個不停。
這群和少女年齡相仿的調皮鬼一個個都暈頭轉向,似乎還沒從爆炸的驚嚇中清醒過來。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人回過神來,對著正忙著吞雲吐霧,目中無人的少女大喊。

頂著小平頭,以及比其他同齡者更高的身材,想必是這群人中的領袖。

「喂,笑什麼笑?妳差點害死我們!」
「…嗯?」

面對少年恐懼與憤怒交雜的大喊,少女如大夢初醒般顫抖了一下,睜著一雙天真無邪渾圓大眼,
像隻兔子一樣,泰然自若地回答道:

「死不了,這點程度傷不了人的。瞧,我也還活著啊。」

天使般的甜美嗓音透露出一股微妙的自信,彷彿他們只是一場實驗中的試驗品。
當他們終於意識到那句話的弦外之音後,一股涼意湧上背脊。

「那個『怪胎』…真的很奇怪。」

被叫做『怪胎』的少女的確和眼前的孩子們迥然不同。
先不論她不尋常的言行和身上那件昂貴的漂亮洋裝。
那雙淘氣的「灰褐色」瞳仁和一襲披肩的「彩雲色」頭髮,在「黑髮與褐眼」的孩子們之間顯得十分突兀。
少女如牛乳般的蒼白臉色,以及比同齡的孩子還矮小的身軀,表明長期生活在室內。

「為什麼老是欺負我們?這到底哪裡好玩!」

「嗯?但你不是曾經說:『蕾媞體內流著色目人的血,很髒。』、
『混血的東西不但長得奇怪,而且還都是喜歡趨炎附勢的投機主義者。』、
『我們不能讓這片東方大地被污血污染。』而且好像還稱我為『雜種』。還記得嗎?羅倫佐。」

小平頭羅倫佐聽完後向後一縮,但少女卻看起來心情不錯,捧著臉龐露出燦爛的笑容。
看著對方的氣焰頓時矮了半截,情勢逆轉為對自己有利的方向,少女對這一刻感到十分的享受。

「…那,那是…!不是已經跟妳道過歉了嗎…」
「要是我父母知道你說過那種話,他們會有什麼反應呢?尤其是我『爸爸』。
你全家人可能全都會失業喔?當然,也包括迪亞哥和桑提諾一家。」
「……」

尖銳的話語與少女甜美的笑容形成強烈的對比,她繼續從容地追問羅倫佐。

「還有,有件事你們搞錯了。我沒有欺負你們,我不過是在玩而已。
你們不是都每天聚在一起玩得很開心嗎?我也只是在跟我的『好朋友』一起玩而已。
看,我的好朋友──彈弓。」
「…妳現在是把用炸藥轟我們當作是有趣的遊戲嗎?」
「嗯,對啊。」

少女毫不猶豫地點頭答覆,把羅倫佐氣得臉色脹紅。
她一臉平淡的態度和說話的聲調確實讓人很火大,但最讓人難以忍受的莫過於那天生微微上揚,
即便是面無表情也帶有輕蔑笑意的嘴角。

平頭少年忍無可忍,咬牙切齒地發出了怒吼:

「…妳以為會這麼簡單就算了嗎?
我會把妳這段時間做的好事全都告訴妳爸媽,不只有今天扔炸彈的事,還有之前發生的一切!
用彈弓射迪亞哥,燒桑提諾的衣服,害我的頭髮也被彈出的火星髮個精光,這些全都會說!」

少女盯著對方,原本捧著臉頰的手不知何時移到了嘴邊,裝模作樣地乾咳了幾聲。

「隨你高興,反正沒人會相信你說的話。你也知道吧?我非常柔弱。」
「呃呃…!那傢伙真的是…!」

無法擺脫劣勢的少年氣呼呼地掄起拳頭,一股馬上就要衝上去揍人的氣勢。
原本站在旁邊發楞,滿身塵土的孩子,此時立刻將領隊攔了下來。

「快把我放開!可惡…!」
「別,別這樣,老大。把事情鬧大的話,遭殃的會是我們。」
「對啊,羅倫佐,桑提諾說得對。跟她怎麼說都沒用,誰叫她是『怪胎』。」

原本不停掙扎的羅倫佐這才擺出一副拗不過夥伴們的樣子,放下了原本高舉的拳頭。
他擔心當下立即示弱的話,在夥伴面前會掛不住臉,才刻意做做樣子。
小平頭羅倫佐用誇張的動作拍了拍衣服,大聲說道:

「我們走吧,就跟平常一樣,把那傢伙當空氣就好,反正她永遠都是『一個人』。
不就是因為沒有朋友,才會把『彈弓』當朋友嗎?」
「對啊,沒錯,連個朋友都沒有。」
「就是說啊,對我們惡作劇,死纏爛打,是因為不想自己一個人吧?」
「把彈弓當朋友,真是笑死人。耶嘿嘿,超蠢。」

當著對方的面,盡情說了一連的串酸言酸語後,羅倫佐一伙恢復了士氣,
嘻皮笑臉地對依然掛著微笑的少女指手畫腳。
在他們轉身消失在充滿活力的熱鬧街道之前,又丟下了最後一句錐心刺骨的話:

「蕾媞!妳就在房子裡和父母幸福地過一輩子吧,我們要去看精彩的東西了!」
-
「哎呦喂,我們的小公主!」

不久後,伴隨著一陣腳步聲,門「喀噠」的一聲開了,出現在門後的是少女那面如死灰的父母
──衣著整齊俐落,風采出眾的男子,以及有著和少女一樣彩雲色秀髮的色目女子──
倉皇地步入房間,安撫泫然欲泣的女兒。

「蕾媞,妳還好嗎?我們在外頭聽見了好大的一聲巨響。我們的寶貝女兒一定嚇壞了吧?嗯?」
「爸爸…孩子們往我的窗戶丟東西。說不想跟我玩,還說我有色目人的血,皮膚和頭髮的顏色都很奇怪。」
「好好好,現在沒事了,都沒事了。爸爸會去好好教訓那些傢伙一頓,讓他們不敢再犯。」

少女刻意把頭深深埋進男子的懷裡,用哽咽的悶哼聲附和正溫柔地哄著她的男人。
微微顫抖的嗓音,盈滿淚水的眼眶,狡猾的少女早已察覺父母的動靜,提前做好了準備。

「話說回來,他們欺負人欺負得越來越過火,居然說妳會對他們丟炸彈,
用彈弓射他們,真是說謊不打草稿…把過錯推到一個這麼脆弱的孩子身上,以為誰會相信呢,唉。」

「別擔心,蕾媞。妳知道爸爸很厲害吧?只要妳一句話,
那些欺負我寶貝女兒的傢伙們全都會完蛋,嗯?」
「嗯,爸爸…。」

男人抱著女兒,原本青筋浮凸的表情瞬間轉為溫柔的神色。
他做了個手勢,幾名僕人隨即出現,拿了一大堆禮物給少女。

「來,這是為我們寶貝女兒準備的禮物。妳說過很想要這個,對吧?
所以爸爸動用了一些特別的辦法,妳一定會很喜歡。」
「哇,我好高興…!」

看到少女一把抱住禮物,臉上堆出可愛燦爛的笑臉,父母的臉上也浮現出滿滿的喜悅。
他們用力地親了兩人最珍貴的寶物,將滿滿的愛意傳遞給她後,便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房間。

「……」

再度獨處的少女沉穩地環顧四周。她的房間是這棟宅邸裡空間最大、景觀最好的。
各式各樣的玩具、娃娃和實驗器具雜亂地擺放在漆成美麗顏色的櫥櫃、書桌等家具上。
書櫃裡塞滿了文學、科學、地理和藝術等各類型的書籍。
凡是這個年紀的孩子們想要的東西,這個房間裡應有盡有。
少女一臉興奮地將懷中的禮物一一放在地上,然後「啪沙啪沙」地拆開包裝。
在眾多禮物中,最受到少女青睞的,是寫著西域文字的鍊金術工具。
少女興高采烈地打開工具組,把工具陳列在桌上細細查看。
陽光透過窗戶灑落,讓各種形狀的金屬製或玻璃製工具,
以及用途不明的各種化合物,甚至是少女凝視著這些東西的雙眼都閃耀著光芒。

「這可以製造出什麼顏色的火花呢?明天就拿這個來玩吧,彈弓。」

這個容貌如天使般甜美的少女「蕾媞」,其實是有多次引燃爆裂物前科的頑童。
不,不只是爆炸。就跟剛剛的孩子們說的一樣,她也對人射過彈弓,丟過石頭,有時甚至還放點小火。
不過她並不是以報復為目的,也沒有傷害別人的意圖。
少女無非是想跟其他人一樣,用「自己的方式」享受「好玩的遊戲」而已。
那些可以「刺激腎上腺素」、「稍微有點刺激」的遊戲。
少女最喜歡的遊戲就是引爆炸彈。喜歡到幾近瘋狂的境界。
只要一整天都在想像爆炸的畫面,就一點都不無聊。

「話說回來,他們欺負人欺負得越來越過火,居然說妳會對他們丟炸彈,用彈弓射他們,真是說謊不打草稿…」

從媽媽這句憂心忡忡的話聽來,羅倫佐一伙終究還是跑去告狀了。
然而這就跟殘留在窗台上的火藥殘留物一樣,不需要蕾媞擔心。
因為從手牌來看,處於絕對優勢的人是「自己」。
少女的腦筋天生就動得比別人快,善於計算。
能夠根據不同的情況分析自己的處境跟影響力,判斷出孰強孰弱。
活用自己手上的「牌」,如「對方的弱點」及「自己乖巧的外在形象」,讓自己在攻防中佔據優勢。
這正是少女「蕾媞」最超群的能力,也是一種本能。

少女不需要付出太多努力,就能找到比其他人更輕鬆的出路。
就好比剛才有點過火的惡作劇,處理善後只是動動小指就能簡單完成的小事。
只要像現在一樣,妥善運用自己的手牌,使出如天使般的笑容和無辜的眼淚,
就能躲在大人的背後,迴避掉難堪的狀況。
也因如此,狡猾的少女才能始終保持著游刃有餘的態度,大膽行事。
當然,少女蕾媞並非打從一出生就是「著迷於危險惡作劇的乖僻頑童」。
深入了解後就會發現,之所以會有現在這個頑童,背後多少藏了一些黑暗又有點悲傷的緣由。

稍早出現的少女父母,是生活在東方王國「里昂」的一座城市──瓦拉──的富裕貿易商。
少女的父親早年就飄洋過海,與西域的女子結為連理,透過大陸之間的貿易,賺得盆滿缽滿。
憑藉傑出的商業手段和巨資,打破了難以翻越的身份位階高牆,是實力堅強的新興中產階級人士。
儘管總是有「暴發戶」、「色目人」、「趨炎附勢的投機主義者」等嫉妒的批評聲不絕於耳,
但這對夫婦仍堅定地走著自己的路。
他們靠著金錢的力量,過著衣食無虞的生活。
然而只有一件事,他們不管有多少錢都遲遲無法辦到,那就是孕育一個繼承自己血液的可愛孩子。

歷經多年的努力,蕾媞終於出生了,他們淚如泉湧,開心得像是飛起來一樣。
這個有如珍珠般玲瓏漂亮,卻體弱多病的可愛女兒,是夫妻倆最珍視的寶貝。
但是某一天,少女生了重病,面臨了生死交關。
只要是為人父母,看見了自己孩子奄奄一息的樣子,肯定都會心疼得止不住淚水,少女的父母也不例外。
他們砸下重金,動用所有人脈,費盡千辛萬苦,總算挽回了孩子的生命。
然後,他們下定了決心:

「必須守護這個稚嫩弱小的孩子遠離這個險惡的世界才行。
我們要徹底保護她以免她受傷,讓她長長久久地陪在我們身邊。」

從此,蕾媞宛如一隻被關在華麗鳥籠中的青色小鳥,成長過程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家裡度過,
人生中的大小事幾乎全都在宅邸圍籬內發生。
除了偶爾因各種原因出現的訪客之外,生活中能見到的人永遠都是那幾個。
體弱多病的日子一晃而過,縱使少女已恢復健康,而且也到了該去上學、交朋友的年紀,
父母仍然不允許少女到外面的世界去。

此外,少女的體內流著「東方人」和「色目人」的血。
或許會有人疑惑:混血有什麼大不了的?然而在東方王國「里昂」,混血兒的處境十分複雜、微妙。
在東方所有的國家之中,東方王國里昂是最早接受大海彼岸的文化和宗教的一個。
而蕾媞的故鄉瓦拉則是交通及貿易的樞紐,這樣的特性使得這裡的環境對色目人來說,
比起其他地方更加友善,總是可以看到各種膚色、瞳色的人在「黑髮配褐眼珠」的人群之間昂首闊步。
可是人們對異邦人的抗拒感和偏見已長期深植心中,並不會因為接觸頻率提升而抹除。
在瓦拉這座城市的居民眼中,
色目人終究還是「侵門踏戶,無孔不入地滲透進上流和底層,奪走土地和工作機會的異邦人」。
像是蕾媞這樣的混血兒,也會被相同的眼光看待。
混血兒一出生就被偏見與嚮往的有色眼鏡束縛,被那些毫不遮掩,檢視著自己的視線打擾。
剛才的羅倫佐一伙恰好證明了這一點。
孩子比大人單純,不會隱藏自己的偏見,
所以蕾媞只能當面接受同齡孩子口中說出的惡毒話語及沒來由的排擠。

「可是,應該還是會有人願意跟我做朋友吧?」

年幼的蕾媞也曾經夢想過,自己的「朋友」一定就在世界上的某個地方。
她滿心期盼能交到朋友,像書上說的一樣,能陪伴在彼此身邊,開心時一起歡笑,傷心時一起流淚。
為了討其他孩子們的歡心,少女心甘情願地付出物質和真心。
她分享玩具和好吃的零食,招待大家到宅邸參加盛大的派對。
一旦孩子們有事拜託或有任何要求,她都會無條件地支援對方。
她相信只要這麼做,總有一天能跨越擋在彼此之間的巨大鴻溝。
然而遺憾的是,在少女的小小世界裡,願意對她展露善意的人寥寥可數。
一旦他們從少女身上得到想要的東西,便會就此畫下句點。
她無法僅憑一己之力就使油水相容。

少女被孤立在「過度保護」的圍籬以及冷落與偏見造成的「孤獨」之中,她撫著刺痛的心,泣不成聲。
但沒過多久,她就徹底改變了心意,她重新振作,開始尋找讓自己活下去的出路。
以少女聰明才智,整天以淚洗面不是她的作風,像她這麼倔強的人是不可能放棄與生俱來的天性。

「…大家都要忽視我是吧?既然如此,我就讓他們不得不把目光放在我身上。」

年幼的少女把內心深處累積的鬱悶化為動力,
快速地判斷自己的處境應該採取什麼行動:把內心武裝起來。
只展露出幸福面的奇怪父母;
認真迎合自己的僕人及工人;
只在乎自身利益、神色間流露出異常笑意的生意對象;
以及為了得到玩具而假意親近的同齡孩子們。
大家都是各懷鬼胎,表面上彬彬有禮,掛著笑容,但一心只想達到自己的目的。

雙方在進退之間,激烈的心理角力正暗潮洶湧。
為了最終能得到想要的東西,笑著欺瞞彼此。
聰明的蕾媞藉由這些人,領悟出「表裡不一,才是『人際關係』的本質」。
於是也自然地模仿起他們的行為。

另一方面,少女很快就找到了「真正的朋友」來取代「人類朋友」。
也就是擺滿自己房間的「非生物朋友」。
仔細想來,無論開心或傷心,一直陪在自己身旁的從來都不是人類,而是各種玩具、玩偶和書本。
無論發生什麼事,他們都圍繞在身邊傾聽自己的心聲,為自己帶來歡笑。
想了想朋友的定義,它們才是少女無可挑剔的「真正的朋友」。

尤其是這把「彈弓」。
只要有一把木彈弓跟一顆小石頭,她就可以輕易地引起那些輕視自己的傢伙的注意。
加上給那些討厭鬼一頓痛擊所帶來的樂趣和快感,這份「亢奮」是「甜美又真實」,超乎想像的獎勵。
和「彈弓」一起度過無比歡樂的「遊戲時間」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份。
現在的蕾媞已經失去了渴望結交人類好友的動機。
只要跟「彈弓」在一起,每天都被各種快樂又幸福的事填滿。

為了逃避孤獨而開始的叛逆行為不知不覺已成為「日常」,
連渴望擁有人類好友的心情也轉變為不需要人類好友的「堅定信念」,少女的叛逆行徑開始日益激烈。
起初是彈弓,接著是投石。有時是粗劣的小型炸藥,也有時是小小的縱火或爆炸。
她充分活用想要什麼都可以利用父母取得的優勢,入手了各種危險物品,一邊掛著天使般甜美的笑容,
一邊埋首研究更刺激的「玩法」,追求更強的快感。
現在少女已不再哭泣,每天和「真正的朋友」一起玩樂,這讓她的臉上總是充滿生機和活力。
就如火藥會隨著成分變化,呈現出各種的火花,少女蕾媞也因為眾多因素,成為了「沉迷於爆炸的頑童」。
-
少女坐在書桌前描繪著爆炸時的示意圖,腦中忽而響起羅倫佐的叫喊:

「蕾媞!妳就在房子裡和父母幸福地過一輩子吧,我們要去看精彩的東西了!」

為了能確實傷害對方,人們總會費盡心思挑選最刺人的詞彙。
但他說的也沒錯,這句話確實凝聚了能對此刻的蕾媞造成最大傷害的各種元素。

「大家要去哪裡?要去看什麼?廣場上的噴泉跟銅像?還是雄偉的古老教堂…?
難道是座無虛席的角鬥士競技場嗎?」

少女把這輩子從來沒去過的地方一一列出來,但想像力一下就見底了,
她氣鼓鼓地跳到床上,把臉埋進枕頭裡。
不管把羅倫佐整得多慘,自己終究還是被關在房裡的那個人。
任憑自己比羅倫佐聰明多少倍,羅倫佐逐日累積的經驗都是蕾媞沒有機會得到的。

「妳就在房子裡和父母幸福地過一輩子吧,蕾媞!」

嘲諷的喊叫聲彷彿回音般迴盪在耳邊,少女握起雙拳,憤怒地搥著枕頭,一邊喃喃自語:

「我也想去。」

轟隆──!!!

此時,外頭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巨大轟鳴聲。

「呀啊…!」

感受到轟鳴聲造成的餘震傳進宅邸內,少女瞪大了雙眼。
她把枕頭甩到了一旁,連忙衝到窗邊往外望。
不知不覺間,太陽已經落下山頭,地平線的彼端正緩緩落下紺青色的夜幕。
她等待再次傳來聲響,但等了好一會兒卻絲毫沒有動靜。

「媽媽,爸爸…!」

蕾媞匆忙地奔向樓下的接待室,穿戴華美衣裳的父母正和幾名僕人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著。
從字裡行間聽來,似乎正在談論剛剛那聲巨響。蕾媞飛速換上純真的眼神,抓住父母的衣袖。

「媽媽,爸爸!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剛剛那是什麼聲音?」
「哎呀,蕾媞嚇壞了吧。先坐下再說。」

母親拉著蕾媞的手帶她來到接待室的桌前坐下。
剛剛還在對僕人下指示的父親此時也來到蕾媞面前,單膝跪在地上,面帶慈祥地說道:

「不用擔心,蕾媞。聽說是廣場上在『砲彈試射』。」
「『砲彈試射』?!」

蕾媞聽完大吃一驚,差點就叫出聲來。

「是引爆炸彈之類的嗎?!」
「是,沒錯。蕾媞應該不太清楚,今天正是紀念『埃斯特雷亞海戰』勝利的日子。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們里昂的『光榮艦隊』和侵略里昂海峽的大洋魔族發生了戰爭,並取得了勝利。
為了紀念,國王陛下將這個日期定為勝利紀念日。去年在『瓦拉大廣場』上也舉辦了盛大的紀念典禮。」

…盛大的紀念典禮!
聰明伶俐的少女馬上就想起了羅倫佐一行人說的話。
那些傢伙口中說的,原來就是去看「勝利紀念典禮」。
而且從父母的精心裝扮來看,他們也打算要去大廣場,把女兒丟在家裡。

「爸爸,媽媽。不要留我一個人在家,我也想要去。我也想看勝利紀念典禮,拜託讓我去。」

蕾媞使出最能說服父母的表情和語氣,來回注視著他們的眼睛,盡全力苦苦懇求。

答應我,拜託!答應我,拜託!答應我,拜託!
父母慌張地交換視線,看似對女兒的請求心軟,卻沒有絲毫讓步。

「蕾媞,妳也知道的,那裡很危險。紀念典禮上會湧進大量群眾。
而且妳也聽到剛剛的聲響了吧?那個場面對妳來說太過刺激了。」
「我不要緊的,爸爸,我完全可以承受。
其他孩子也說他們會去,他們都可以,沒道理只有我不行。」
「哎,蕾媞啊。」

父親溫柔地輕撫女兒彩雲色的秀髮。

「妳和其他孩子不一樣,參加紀念典禮對瘦弱的孩子來說太消耗體力了。」
「……」

溫柔的語氣中有著一道厚厚的牆,心思敏捷的蕾媞當然不會沒注意到。
少女發覺再糾纏下去也徒勞無功,便收起了激動的心情,往後退了一步。
想要達成目標的話,有時要先以退為進,尋找新的機會反而是更有效的作法。
當父母叨叨絮絮地安撫自己的時候,在蕾媞如天使般純真的眼眸底下,正在急速運轉腦袋,思考著備案。
一直以來,她都認為違抗父母造成的「損失」大於可獲得的「利益」,因此她從來沒有想過要離家出走。

但唯有今天她絕不能讓步。要是今天就這樣過去了,羅倫佐對她的羞辱很可能會在她腦中迴盪一輩子。

「悠悠哉哉地欣賞家裡的一磚一瓦吧!」

此時,一個絕妙的主意在蕾媞的腦中成形。
管他們答不答應,反正父母今晚都不在家,監視的眼線自然也會較為鬆懈,
趁這個機會實施「那個計畫」的話,一定會成功。

為了避免父母起疑,蕾媞刻意擺出一副悶悶不樂的表情回到自己的房間。
接著便將「彈弓」悄悄地放進口袋,靜候良機。等到父母的馬車一駛出大門,她便動身實行自己的大計畫。
-
咚,咚,哐咚。

隨著目的地越來越靠近,各種噪音開始傳進馬車內。
人來人往的交談聲,輕快的馬蹄聲。還有少女怦怦作響的心跳聲。
一等到父母消失在視線之中,少女就立刻帶著自己所有的財產翻過窗戶,飛快地踏上家門口的街道。
接著,她鎖定了一對感覺最容易對小孩子心軟的「色目人」老夫婦。
從裝扮來看,他們應該是為了觀賞紀念典禮才甫到這座城市。
她拿出身上的一小部分錢財,哀求對方幫忙自己尋找父母。
老夫婦怎麼也想不到,眼前這名楚楚可憐的色目孩子,其實是這座城市的大富豪之女。
他們欣然地讓她坐上馬車,蕾媞便輕而易舉地踏上了通往「瓦拉大廣場」的道路。
蕾媞運用了成年人對「徘徊在東方城市街頭的孩子」的同情心以及色目人之間的種族認同感,
徹底實現了這個掌握人心的精密計畫。

沒多久,馬車便來到了瓦拉大廣場附近,一股莫名的空虛感湧上少女心頭。
原以為一輩子都到不了的地方,其實只有離家15分鐘的馬車路程。
車門一開,少女便把老夫妻拋在腦後,往人群中奔去。
老夫婦只是嚇了一跳,並沒有穿過人潮來追自己,因為他們沒有體力那麼做。
這一點跟少女預料的一樣。

少女猶如一匹脫韁的小馬,心花怒放地在廣場上四處跑跳。
和父母口中用來嚇唬人的描述不同,喧嚷的慶典現場就像一場美夢,
並不是什麼柔弱的少女無法負荷的地方。
燈光把黑夜中的昏暗街道當作畫布,渲染上各種色彩,川流不息的人流及裊裊上升的白色煙霧,
一幕幕的畫面為少女的內心注入了無盡的活力和冒險的衝動。

「咦?這是…」

蕾媞往空中聞了聞,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飄進少女的鼻腔內。
嗆鼻,卻又帶有一絲幽香,這是只有燃燒人造物品時才會產生的煙硝味。
分明是少女點燃過無數次,「爆炸」時產生的香氣。
只要循著那股迷人且熟悉的香氣走下去,一定就會遇見自己想要的東西吧。
少女穿過人群,朝廣場中央前進,鏗鏘有力的號角聲與群眾的歡呼聲響徹雲霄。

「唔,小姑娘,抱歉,不能再往前走了。」

不知從哪兒跑出一個穿著「制服」的男人,擋在一心只想穿越人群的少女面前。
那男人面帶笑容,不但用髮蠟把頭髮整理得乾淨俐落,還蓄著帥氣的鬍子,肩上寬大的披風隨風飄逸。
這身以珊瑚色點綴著的黑色制服,在稚嫩的少女眼中氣宇軒昂。

「怎麼會有色目小鬼跑來這種地方?妳的父母呢?」
「呃…這是…」

少女轉了轉純真無邪的眼珠子,含糊其詞。
因為她有種直覺,只要說出任何具體的回應,她至今做的所有行動都會化為泡影。

「我爸媽…」

最好的回答是什麼?要說什麼才能打破這個局面?要說什麼才好…就在此刻。

「副司令!活動馬上就要開始了。」

幸虧有人適時地出現,讓少女的煩惱迎刃而解。

「唔,時間過得這麼快。副官,把這孩子帶去找她父母,看起來是迷路了。」
「是,遵命!副司令。」

「副司令」把少女交到「副官」手上,緊接著拿起鏡子撥了好一會兒頭髮,說道:

「嗯,都來到這裡了,不如在特等席欣賞一下吧。如何啊,小姑娘?
可以在最靠近的位子觀賞我們『里昂海軍的驕傲』。」
「『里昂海軍的驕傲』…?」
「對,這可是別的地方絕對不會有的珍貴體驗。」

珍貴體驗。
而且還是羅倫佐那傢伙絕對做不到的…
一想到這兒,少女的臉上就不禁泛起天使般的笑容。
面對這麼完美的提議,哪有拒絕的理由。
少女使勁地點了點頭,跟在他們身後。

「…部隊立正!!!」

副司令威嚴十足的聲音剛落,吵雜的廣場瞬間靜了下來。
擠滿廣場的群眾把注意力集中在站在正中央的副司令和他背後排得整整齊齊的士兵身上。

「偉大的里昂王國的百姓啊!
今天正是紀念王國的驕傲──里昂海軍『光榮艦隊』──在『埃斯特雷亞海戰』中大獲全勝的勝利紀念日!」
「哇啊啊啊!」

聽見群眾如雷般的吶喊聲,副司令滿意地繼續說道:

「奉英明的國王陛下之命,
今天百姓們將親眼見證幫助海軍在『埃斯特雷亞海戰』中取得勝利的『最強兵器』。」

副司令的手勢一下,站在後方的士兵們便整齊劃一地把身旁的大塊布簾掀開。
廣場上發出此起彼落的驚嘆聲。
當然,置身於士兵之中的少女看到這樣的光景,也從小小的嘴巴中發出讚嘆:

「我,我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東西…」

「這種東西」光是擺在眼前就散發著令人難以抵抗的壓迫感,和它對視的少女不禁嚥了嚥口水。
管狀的巨大金屬物體反射出冰冷的光芒,掃視著眼前的群眾和少女蕾媞。
擦拭得一塵不染的沉重砲身上,刻畫著象徵大海的圖案及神態栩栩如生的神話生物。
深得足以容納一個人的巨大砲口內,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彷彿隨時都要噴射出可怕的砲火。
少女掏出從家裡帶來的朋友「彈弓」,看了看彈弓,又看了看眼前的大砲。
小小的木製彈弓根本無從比較,那種純粹的美麗…不,連「美麗」一詞都不足以形容,
它是另一種層次的美,就這樣呈現在眼前。
恍惚之間,彷彿整個世界只剩下它和自己。
無論是群眾熱情高漲的叫喊聲,還是副司令渾厚的口令聲,全都傳不進少女的耳裡。

「象徵里昂海軍堅韌的體魄和精神,就擺在諸君眼前!
從今天起,全天下都會知道,無論是什麼樣的威脅,面對這座『火砲』都是不堪一擊!全線預備!」

在身穿黑色制服的男子一聲號令之下,大砲後的士兵們動作一致地舉起火把。接著:

「發射!!!」

…
……
………

轟──!!!

伴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美麗的花火在廣闊的夜空中綻放。
地面傳來一陣陣強烈的震動,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煙硝味。
沒有星星的深藍色夜空中,各形各色的火花朝四方散落,眩目地舞動著。
眼前的爆炸跟自己和「彈弓」鬧著玩引發的爆炸,根本是小巫見大巫。

轟隆隆──!!!
砰隆──砰隆隆──!!!

一連串強烈的光芒照亮著夜空,少女的全身流竄著電流,
劇烈的震動順著地面傳入血管之中,任其不停穿梭。
體內的情感有如火山口內向上噴湧的岩漿般熾熱。
這是生平初次感受到的壯闊。
彷彿腦內的電流被增幅,體內有火花爆發,全身滾燙顫抖,陷入飄飄然的感覺。
這種強烈的快感,是極度的「亢奮」。

她站在位子上看得出神,目光流連在天空和大砲之間,頓時想起曾在童話故事中讀到的一段內容。
那是一名少年和自己唯一的狗朋友偷偷躲在美術館裡,望著眼前的名畫淚流不止的場面。
那名少年感受到的,肯定就是此刻少女的心情。
就算現在就死在這裡也不足惋惜,滄海一粟的孤寂情緒湧上少女的心頭。

「…是啊!我想創造的是那種火花。不是惡作劇的水準,而是浩大壯麗的,真正的火花…!」

倏然間,少女想明白了自己要走的路。
她想成為那些「穿制服的人」的一員。
遠遠凌駕於惡作劇之上的壯觀爆炸,以及擁有無法用「彈弓」比擬的「火砲」。
和自己之前的惡作劇完全不同,不受任何人限制,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正正當當地進行,
只有「里昂海軍」能實現這種「合法的爆炸」。

這輩子非但連海都沒看過,還是個初次離家的少女,卻純粹因為對爆炸的嚮往,
萌生了加入「海軍」的念頭。
在盛大的花火之下,少女欣喜地跳起舞來。

當活動全部結束之後,刺鼻的煙霧已全部消散。
貴賓席上的父母失聲大叫,一臉世界末日降臨的表情向自己奔來,吩咐僕人將自己抓進返家的馬車裡。
少女始終不能自已,興高采烈地舞動著。

回家之後,禁止少女離家的門規更嚴格了。
原本可以自由敞開的窗戶被架上鐵框,房門被裝上了牢牢的鎖。
不過,前所未有的活力依然在少女的眼底蔓延。
心中懷抱著那日的花火以及嶄新的目標,再也不像往日一樣百般無聊了。
少女開始把全副精神都放在認真研究如何成為「穿制服的人」上。
她戴著對父母百依百順的乖女兒面具,透過運動鍛鍊出可以駕馭大砲的體力,
並且賣力跟上因忙於惡作劇而落後的課業,等待適當的時機到來。
當然,她也沒忘了用大大小小的「爆炸」來緩解被關在屋內的壓力。

又過了一段時間。

「蕾媞,我的女兒啊。妳現在已經是堂堂的淑女,再也不是小朋友了,該改掉愛惡作劇的習慣了。」

少女身上流露著大家閨秀的氣質,但她奇異的行徑也到了父母親也都無法忍受的程度。
看著壁紙上四處都是燒焦的痕跡,蕾媞的父親連連嘆氣。

「總有一天,妳會離開我們,建立自己的家庭。繼續這樣像個野丫頭一樣,誰會接受妳?」

面對那張滿是愁容的臉,蕾媞拿出一張紙,似乎早已等待許久。這張紙正是「入學申請書」。

「喔呵呵,正好有一間『學校』會接受我喔。」
「這,這是…」
「是『里昂海軍士官學校』。爸媽知道吧?陛下不久前才剛設立的學校。」
「海,海軍士官學校…?這句話是…妳要去當『學員』嗎…?」
「是的,沒有錯,媽媽。」

看著瞠目結舌的父母,蕾媞甜甜一笑。
從她美麗的灰褐色眼眸深處隱約閃爍著一股奇異的神采,這讓父母不禁背脊發涼,大吸一口氣。
時隔多年,他們再次見到女兒「真正的一面」。

「可,可是…妳這麼柔弱…到外面去的話…。」

「哎呦,別再說那種話,事到如今,爸爸也該承認我的確是個『怪胎』了吧?你知道嗎,爸爸?
要是去軍隊接受訓練的話,能治好也說不定。」

隨後她把紙張推到爸爸面前,用戴滿華麗戒指的右手溫柔地拿起羽毛筆。

「來,爸爸,快點在同意欄上簽名吧。這張『推薦信』也要。
推薦信內容我已經寫好了,『小女蕾媞身心健全,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精英,擁有適合軍事教育的無限潛質』。
爸爸,你在猶豫什麼?爸爸不是說過,自己很厲害嗎?施加這點壓力,學校一定會買單的,對吧?」
-

「部隊立正!!!」

操場的口令聲傳遍整座校園,把幾隻停靠在路燈上的海鷗嚇了一跳,「啪噠啪噠」地振翅飛去。

「接下來,將由『埃斯特雷亞的戰爭英雄』,
同時也是海軍士官學校的校長──布蘭科司令──帶來歡迎新生的演講。各位學員,敬禮。」

校長在各種華麗頭銜的介紹詞中踏上司令台,肩上的披風隨風飛揚,
站得直挺挺的學員們立刻整齊劃一地行舉手禮。

「歡迎各位,真心恭喜你們成為『里昂海軍士官學校』的『學員』。」

歲數約莫中年的司令身上別著一排勳章,長版的披風在風中不停地擺動,
用充滿威嚴的聲調對眼前稚氣未脫的學員們大聲說道。

「我們『里昂皇家海軍』是里昂王國最強的力量!
憑藉強韌的體力、精神,以及世界最強的帆船與火砲,不但是世界第一的『光榮艦隊』,
也是為王國服務並守護百姓的偉大勞動者。這所由英明的陛下所創立的『里昂海軍士官學校』,
是一所養成正統菁英的軍事單位,被賦予了神聖的任務。
這裡將培養出全世界最優秀的軍事精英,為國家開創更富強的未來。
諸君正是這所海軍士官學校創校的首屆學員。
你們的肩上背負著沈重的使命,要跨越全世界,開拓光榮的歷史,使里昂王國的威名長久流芳後世。」

講稿精妙地排列著一字一句,為求將榮譽感和自信心灌注進新生體內。
但隨著演講越拖越長,學員們的耐心很快就耗盡了。
因為個子最小,而站在第一排正中央的蕾媞也不例外。

「那個自以為是的大叔…感覺好面熟。」

她努力保持已經所剩無幾的耐心,盡力讓雙眼視線集中,表現出一副「我在認真聽你的演說」的模樣。
因為從剛剛開始,她就意識到司令的目光正投向前排中央伍的自己身上。
在外型相似──也就是「黑髮褐眼」──的大多數學員之中,只有她是一頭明亮的彩雲色頭髮,
就像隻站在煤炭堆上的白老鼠,過份地引人注目。

「諸君是引領王國未來的精英,通過了重重考驗,已經證明了自己有足夠的水準。
我相信你們會全力以赴,展現最棒的成果。」

為了營造更強烈的戲劇張力,司令停頓了數秒,環顧台下的學員,然後瞬間舉起手,
以張弛有度的力道敬禮。學員們也隨之以充沛的力道回禮,大聲高呼:

「願榮光歸於里昂!!!」
-
里昂海軍士官學校。
在其他國家還在進行白刃戰或魔法戰的時候,「里昂王國」早已在大海上乘風破浪,
擁有全世界最精良的「海軍」部隊。
以先進的火砲技術和造船技術為基礎,里昂海軍在與敵國和魔族間的交火中戰無不勝,
所以又被稱為「光榮艦隊」,享譽國際。
歸功於此,王國也掌握了鄰近海域的貿易路線,使鉅額的資金湧入國庫。
國王十分看重為國家創造巨大利益的海軍,於是決定建立體制,正式精英化,全面增強海軍軍力,
下令在位於國境西部海岸線的「胡安嶺」設立士官學校。儘管是初建的機關,
校史極為短暫,但人們還是翹首引領這間學校即將培育出的「光榮艦隊」,贏得了民間的支持聲浪。

「…是這樣寫的吧。」

蕾媞一邊回想在馬車內翻看了好幾回的宣傳單上的內容,一邊踏著輕盈的步伐緩緩穿越廣大的校園。
以軍事目的建成的校舍風格古典、樣式簡潔,這就是她即將展開人生新篇章的地方。
因為才落成不久,建築幾乎是全新的,但刺鼻的海味仍沾黏在校園內的每個角落。
都要怪校址太靠近海邊了。
當蕾媞歷經了漫長的旅程,抵達「胡安嶺」後第一個迎接她的,正是這股刺鼻的「海味」。
有生以來初次聞到這種微腥又略帶潮濕的未知氣味,這對城市來的少女來說格外陌生。
不過,蕾媞也從中嗅到了太陽、風、鹽份以及海洋生物的味道。
無盡延伸的海水使她旋即就喜歡上了這股奧妙的大自然氣息,就像當初她愛上刺鼻的煙硝味一樣。
大海的味道便象徵著「自由」。
當然,士官學校是個和「自由」氣息完全相反的地方。
士兵必須恪守「紀律」,而非嚮往「自由」。

「雖然是我自己申請來這裡的…但現在就已經這麼緊繃了,以後該怎麼辦?好茫然。」
「不過至少制服很好看。一般民眾光是看到這套制服就會嚇個半死,這樣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校園內,年齡相仿的學員們三三兩兩地聚在各個角落。
他們穿著相同的制服,容貌相似的臉上都同樣寫滿了緊張和悸動,熱切期待著未來即將展開的每一天。

「話說回來,你們剛剛有看到最前面的那個傢伙嗎?沒想到軍隊竟然連混血色目人都收。」
「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走後門進來的。看看她,連體格也是我們之中最瘦小的。」
「…別說了。」
「萬一和西域發生戰爭的話,她會站在哪一邊?」
「那還用說?這些投機主義者當然會選擇對自己有利的一方,像群蝙蝠一樣。」
「說得太過火了。」

那些人的訕笑聲和令人不快的話語傳入蕾媞耳中,她回頭一看。
建築物另一頭的柱子旁,是一群塊頭較大的學員,他們聚在一起嘰嘰咕咕地閒聊著。
不過,那些人當中體型最大的一個傢伙卻忽然悄悄地回頭,兩人的視線恰巧撞在一起。
接著,他明顯露出難堪的表情,嘴巴念念有詞。
是在說「對不起」嗎?

「…什麼啊,那傢伙。」

面對突如其來的「道歉」,蕾媞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報以可愛的笑容。
就算是「胡安嶺」這種偏僻的鄉下,就算這裡集結了全王國最頂尖的人才,這裡終究還是「里昂」。
對異邦人的忌諱只會更深,不會更淺。
可是那又怎麼樣?我終於可以脫離那間令人厭煩的房子,盡情享受「自由」。
反正那些對混血兒的異樣眼光和惡言惡語與天上的海鷗的嘎嘎亂叫無異,對我產生不了絲毫的影響。

加上周圍有那麼多「美妙的事物」!有必要花心思在其他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嗎?
下了馬車沿著海岸線走,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幾艘「加利恩帆船」,
校園內到處陳設著各種武器,像是在誇耀著海軍強大的技術力。
從年份久遠的舊型火砲,到蕾媞兒提時期見過的同款火砲,
甚至是隨著技術發展,當今技術改良的新型火砲,應有盡有。
她就是為了這個才來到這所海軍士官學校的。
為了與比「彈弓」更厲害的「朋友」相遇,在不受任何人限制的情況下進行「合法的爆炸」。
這就是她的目的。
不管是點綴了珊瑚色的帥氣黑色制服,還是成為精英士兵的崇高名聲,甚至是那些愚蠢的閒言閒語,
對她來說都無所謂。

「學員蕾媞。」

一聲嚴肅的叫喚,使原本滿腦子都是火砲的蕾媞瞬間清醒過來。

「願榮光歸於里昂!」
「布蘭科司令傳令,立刻到校長室報到。」
「…司令嗎?」
「對,雖然不知道緣由,但司令正在找妳,妳最好做好心理準備。」
「是,我知道了。」

被司令傳喚…?一般來說,以司令這種長官階級,會有什麼事要找剛入學的菜鳥?
就算剛剛在開學典禮上四目交接了幾次,也不至於責罵吧?
不過蕾媞可不是會因為這種事而戰戰兢兢的人,她向來大膽又豁達,不會對還沒發生的事情感到膽怯。

「是啊,沒什麼。混血的投機主義者就要像個投機主義者,看看有什麼可利用的好機會。」

蕾媞把不必要的疑慮拋諸腦後,大步邁向校長室。
當然,她也沒忘記掛上「甜美的笑容」,再度引起自己背後的學員們議論紛紛。

「…你看她,就說肯定是走後門進來的了…」
-
「學員蕾媞,願榮光歸於里昂!」
「我一直在等妳。」

她來到走廊盡頭的最大間房間。
布蘭科司令正手拿著絨布擦拭裝有勳章的相框,一看到蕾媞開門走入,便起身開心地迎接蕾媞。
該怎麼說呢?就好像是故意要讓人看見,而刻意安排好的場景。
司令面帶意味深長的表情端詳著學員年輕的臉龐好一會兒,才開口說話:

「這麼看來,妳應該不記得我吧?我剛剛在開學典禮上倒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什麼意思…」
「那天,在『瓦拉』舉行的『勝利紀念典禮』。」

啊…!難怪總覺得眼熟。
蕾媞這才回想起那個完全被堆到記憶的角落裡,「髮蠟塗得厚厚的,披風隨風飄動」的身穿制服的男人,
也就是當年給了年幼的自己機會,能在特等席觀賞火砲和火花的那位「副司令」。

「原來司令就是當時那位。很抱歉,我沒有及早認出來。」
「啊,毋須掛慮,畢竟妳當初也只是個迷路的小孩。
話說回來,在紀念典禮上遇見的小朋友竟然出現在這裡,並且成長為這麼優秀的人才。
是發生了什麼事嗎?還是因為什麼『契機』?」

剎那間,蕾媞在腦中沙盤推演了一番,要怎麼回答司令的才是最好的選擇?
因為她本能地察覺到,司令的問題中藏有「言外之意」。
蕾媞有一種直覺,現在的幾秒鐘將會決定她往後的人生。
而且她強烈確信,只要能給出司令想要的回答,一定能會化作利益回到自己身上。
縱使才獨處了幾分鐘,她已經可以肯定這位布蘭科司令是位喜歡炫耀的人。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又怎麼會不嫌麻煩地安排場面,讓進來的人看到那一大排勳章呢?
既然如此,此刻的我能做出的最佳回答是…

「是司令那天對我的好意,在我的心中種下了夢想。
那天晚上置身於士兵之間觀賞紀念典禮,成了我一生中最棒的回憶。
從那時起,我就一直夢想有一天能成為海軍,想像自己身穿帥氣制服,點燃大砲。
其實我到現在都還難以置信,自己就站在司令面前,這一切就像在作夢一樣。」
「呵呵…原來如此。我小小的好意竟然在妳年幼的心裡種下了夢想,真令我倍感榮幸。」

他笑容中的自豪完全藏不住,看來蕾媞的計謀完美地命中目標了。

「要感到榮幸的人是我才對,司令。真是感激不盡。」

好,以後就用這招來收買他就可以了。
她揚起特有的可愛微笑,對司令鞠躬致意。
果然,他想要的東西很單純,這種人最好對付了。

「對了,妳對『火砲』很有興趣是吧?不管是妳剛剛說的話,
還是妳父親的推薦信,內容全都離不開火砲。
信裡說妳雖然體型嬌小,但為了能夠操縱火砲,經歷了無數高強度的體能訓練,是嗎?」
「是,司令。」
「既然如此,妳的目標就是成為優秀的『砲手』吧?」
「是,司令。我就是為此而來。」
「這股衝勁真是了不起。對我來說,年輕人不但要忠誠,滿腔熱血的態度更是無價之寶。」

看到學員一說到「火砲」就閃閃發亮的眼神,司令的臉上浮現出滿意的微笑。

「不過想要爬得更高,光有熱血和忠心是不夠的。軍人胸中必須懷有的是野心。
胸懷野心者才能毫無顧忌,不輕言退縮,願意挺身爭取比單純在戰場上獲勝還更高遠的目標。」
「比獲勝更高遠的目標?指的是什麼?」
「指的是看得比別人還遠。舉例來說…」

司令突然打住方才說的話,像是陷入沈思般摸了摸下巴上經過精心修整的鬍子。

「…或許我能再給妳個『新的目標』也說不定。」

接著他瀟灑地甩動披風,和茫然望著他的蕾媞擦身而過,猝不及防地踏出校長室。

「妳還在做什麼?學員蕾媞。」

蕾媞跟在司令身後走了一會兒,來到了位於校內中心地下的某間「武器庫」。
通道兩旁有幾道門,裡面似乎保管著各種軍需品或兵器。
從一路上都沒有遇到任何人這一點看來,除了日夜間負責巡邏的人員之外,似乎沒什麼人出入這裡。

走在前面的司令沿著走廊往前走,在最後一道木門前停下了腳步。

「學員,把門打開。」
「是,遵命。」

又要製造戲劇化的場面是吧?這次想變什麼花樣呢?
蕾媞收起懷疑的眼神,乖乖聽從司令的命令,謹慎地把門打開。

「……!!!」

下一秒,好像有什麼東西「轟!」的一聲擊中她,帶來了強烈的衝擊。

「司,司令…!這,這是…!!!」
「『重型火砲』。我的得意之作。」

幾台火砲整齊地排列在武器庫一角。
光是材質就和四周陳放的一般火砲有著明顯地差距。
宏偉又不失優雅的黃銅色砲身上,分布著各種代表海軍及海洋的美麗圖案,有祈求武運昌隆之意。
砲口呈現完美的圓,上方有海軍的象徵──展翅的獅鷲──正朝著空中氣勢磅礡地咆哮著。
再更仔細一看,可以看到砲身上特別補強的部位裝有供人抓握的把手。
從結構上來看,這台火砲似乎可以就地裝填砲彈。

「我剛剛說過,海軍胸中必須懷有野心。這架『重型火砲』就代表我的野心。
比既有的大砲輕,同時仍保有火力。
不需要依賴轉向車架,士兵可以直接扛起來操作。
這挺超級『單兵攜帶用高殺傷力武器』,所有人都說不可能實現,
認為絕對不可能開發出這種高技術力的武器。
不過我很確定,一旦成功開發出這種技術,稱霸世界不是問題。
因此,經過我多年的領銜指揮,終於打造出數台高完成度,可以應用在實戰中的試作品。
妳眼前的傢伙正是其中之一。」

司令用高昂的聲調繼續說道:

「重型火砲是集現代火砲技術之大成。經過充分的輕量化,只要是訓練有素的士兵都扛得起來。
此外,內部能夠裝填數枚砲彈,革命性地縮短了補充砲彈的時間。
唯一的缺點,就是離量產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因為要那些無能又慢吞吞的『鍊金術士』們提煉出製作大砲的材料
──特殊輕量金屬──必須投入大量的時間和費用。
不過在我出色的指揮之下,想必不久就會找到解法,這是肯定的。」
「…太,太了不起了…」

蕾媞好不容易才集中起精神,附和司令的話。
似乎因為剛剛的衝擊,她的雙腿還在顫抖著。
兒時的「彈弓」,甚至是至今看過的所有「火砲」,都無法與之相比。
眼前這架優雅精巧的新型火砲是「雄偉且強大的美麗朋友」,更是超越想像範疇的「美夢成真」。
這位朋友噴發出的火花會是什麼樣子?爆炸後的煙硝味又是如何?
會比那晚的燦爛火花更熾熱,更美麗嗎?…好想知道,好想知道更多。

「我對妳很滿意,學員蕾媞。如果接下來妳能展現出耀眼的成果,
可以爭取親手操作這架『重型火砲』的機會。
怎麼樣?要憑著自己的力量,爭取這個機會嗎?」

蕾媞仍陶醉於不踏實的迷濛感之中。
她反覆咀嚼著長官的提問。
司令在學員面前盡情炫耀,自以為是的作風的確讓人看不下去。
不過對她來說,如果想要快速取得和「重型火砲」共事的機會,
那個讓人看不順眼的傢伙是她唯一的「手牌」。
而且,如果仔細想想,有幾個學員能在剛開學時就和司令單獨面談?
把這段「過去緣分」當作手上的好牌妥善運用的話,
或許能夠比想像中還容易就取得精銳士兵的頭銜。

「好,既然是張好牌,當然只能拿下他了。」
「當然!感激不盡,布蘭科司令。我會隨時全力以赴!」

學員蕾媞以中氣十足的聲音回答道,並使勁地向布蘭科司令敬禮。
宣告了她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學員生活就此開始。
-
里昂海軍,威名遠播。
雄獅破浪,蒼鷹凌空。
怒號砲聲響雲霄,熾熱火花燎汪洋。
海神復甦顯神蹟,祝福我軍凱旋歸。

每日一早,隨著黎明的陽光從海平面升起,學員們便會高唱氣宇軒昂的軍歌,
迎接艱苦訓練和乏味課程,偶爾還有高難度的考試。
即使忙碌的一天過去,一覽無遺的天空已掛上了月亮與繁星,
還是得為了各種夜間訓練和勤務,到室外呼吸冰冷的晚間空氣,犧牲休息時間。
各種活動及紀律的枷鎖都是為了鍛鍊『老百姓』的體力和精神。
學員們本來明亮的神色逐漸黯淡下來,唯有蕾媞臉上慵懶可愛的微笑不曾消失過。
忍耐,克制,一步步累積,靜待時機。
她有一定要達成的目的。
那就是被司令看中,踏上戰場享受重型火砲帶來的『合法的爆炸』。
對蕾媞來說,這是唯一重要的事。

讀書時讀書,訓練時訓練。
蕾媞運用自己聰穎出色的頭腦,發揮各種處事技巧,迅速地在各方面表現出「傑出優等生」的形象。
此外,她把嬌小的體型和混血的可愛外貌當作武器,
在同年級的學員之間留下了「以身作則,勇於承擔困難任務」、「嬌小可愛的同年級生」的印象,
在老師們眼中也是「雙眼炯炯有神,頭腦敏捷的聰明學生」。
在她積極地行動之下,沒過多久,全校都對「這位學員」產生了正面評價。
原以為「東方人」和「混血兒」之間的那道永遠不相容的牆,也因為「同袍之情」,
在洶湧的浪淘中逐漸模糊。
最終所有人都被「親切可愛」的蕾媞給融化。
就這樣,蕾媞在短時間內,透過完善的計畫,在「里昂海軍士官學校」內建立起了形象,
把過去的那個「狡猾蕾媞」、「迷戀於爆炸的怪異少女」給完全抹除。

當然,她也面臨過危機。
縱使她偽裝技術再怎麼純熟,但她仍然是個在過度保護中成長的孩子。
不管是在高壓管理下的生活,還是嚴格的精英教育,對她來說都很難適應。
講白了,在她一片漆黑的內心裡,一天不知道會產生多少次要把學校炸爛的衝動。
只要稍一不留神,就會脫口出「好想全部燒光」一類的話。

因此,蕾媞每晚都會躲進「武器庫」,當作是宣洩的出口。
只要是沒什麼特別事情的晚上,蕾媞都會去布蘭科司令帶她去過的那座『武器庫』,
那裡有可愛迷人的「真正的朋友」正焦急地等待著她。
手拿小燭台穿越一片黑暗的走道,就會來到那塊人跡罕至的區域。
小心謹慎地打開木門,軍需品上累積已久的灰塵會從門縫中傳來。
只要循著那股讓人心動的氣味,躡手躡腳地在昏暗的房間踱步,
那座落在武器庫中最舒適、最寬廣位置的『朋友』就會出現在眼前。
碩大,迷人,優雅的「火砲」。

蕾媞憑藉微弱的火光來到「它」的身旁坐下。
接著伸出雙臂緊緊擁抱火砲,用臉貼著它,就像在抱一隻巨大的熊娃娃一樣。
啊,唯有這股「非生物」才有的冰冷溫度,能讓蕾媞安心地閉上雙眼。
她把手放在砲身上四處游移,彷彿在撫摸一塊柔軟的地毯,而不是金屬。

正因為眼前一片黑暗,才更能清楚地感知每一處細節:
砲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被火燒融而凹陷的痕跡;已經好好清理過,仍從砲口深處飄出的火藥餘味。
每感覺到任何一個細節,總會因為深厚的愛意而心潮澎湃,無法自已。
當再也無法壓抑滿腔的辛福的時候,蕾媞就會稍微睜開眼睛,靠近「砲口」,悄聲聊起瑣碎的話題。
今天的課程、現在的心情、一整天出現在腦中的各種爆炸想像畫面。以及:

「每天關在這裡很無聊吧?我也是。假裝善良和氣可是很費力氣的。
不過,那天很快就會到來的,我們在一起的那天。說好了,我們要一起在戰場上創造出最盛大的火花。」

她向被自己看中的那位沉默可靠的朋友傾吐自己的「約定」。
就這樣不知道坐了幾個小時,才偷偷回到床上。
一天下來的疲勞似乎已被鹹鹹的海風吹到了很遠的地方,心裡再次充滿了面對生活的能量。
部隊跟「蕾媞」的天性完全相沖,但她把和火砲的「相會」當作是力量的泉源,
因此能夠在令人窒息的高壓生活中緊咬牙關,朝目標前進。

充滿秘密的日常生活在陽光的照耀下如海水般悠悠流動,整個計畫就像順風的加利恩戰艦般勢如破竹。
要是那一天沒有出差錯的話,或許一切會就這樣持續下去。

「啊…那個…我說…那個…」

門「喀噠」的一聲開了,某個「傢伙」用奇怪的姿勢站在原地,不知該是前進還是後退。
面對眼前的突發狀況,他支支吾吾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
「……」

沉默的空氣彷彿要引爆整座武器庫。
那個比蕾媞高出兩個頭的傢伙瞪大了雙眼,眨個不停。
過了幾秒,不,幾分鐘過去了,他依然一動也不動,
或許正在努力試著理解眼前的怪異景象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是啊,這也不是沒有道理。
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武器庫看到一個拿著武器在臉上磨來磨去的人,任誰都會有這種反應。
詭異的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終於有人開口說話了,正是那個「傢伙」。

「那個…妳是『蕾媞』,對吧?」

燈光下的那張熟悉臉孔是跟自己同年級的學員。叫什麼名字呢?
對了,是叫克拉帝吧?

「嗯,是的。『克拉帝』。」

同年級生的眼神中流露著不安。為了讓可憐的他安心,蕾媞給了他一個開朗的笑容。
或許是因為聽到了自己的名字而稍微放心了一點,他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用稍微放鬆警戒的語氣,小心翼翼地說道:

「妳在這裡做什麼…?這裡不是『武器庫』嗎?」
「這麼說,你又在這裡做什麼?」
「我,我嗎?我…當然是因為我是夜間巡邏組…」
「啊哈,我怎麼從來都不知道,巡邏路線有到武器庫裡面。」

面對她條理清晰的回話,那傢伙露出一副難為情的表情。

「啊,那個…因為我要找一個東西。是一個『錨形吊墜』…白天來跑腿的時候好像掉在這裡了。」

話一說完,他又補上「哈哈」兩聲。不管怎麼看,他似乎已經完全放下了警戒,像個笨蛋一樣。

這樣說來,她回憶起了一個場景。
是開學典禮那天,有一群傢伙在背後說自己閒話,克拉帝也在其中,是團體中最高大的人。
那時面帶為難的表情向自己說「對不起」的人就是他。
雖然在那之後沒有好好交談過,不過蕾媞知道,和他魁梧的外表給人的印象不同,
他其實是個溫柔的傢伙,不管什麼請託都會欣然答應。
而且很幸運的是,克拉帝在找的東西就在蕾媞身上。
剛剛一進到武器庫,她就把掉在地上的吊墜收進了口袋裡。

「這小東西,有重要到需要大半夜跑來這裡找是吧?」

這正是一張可以打破眼前僵局的好牌。

蕾媞用甜美的微笑隱藏真正的目的,悄悄地走到克拉帝面前,然後把手伸了出來。

「你在找的是這個嗎?」

跟嬌小的身軀相比,稍微偏大的白皙手掌上擺著一個小吊墜。克拉帝見狀,立刻露出感到安心的神色。

「對,沒錯,我找了好一段時間!真是太謝謝妳了,蕾媞,這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

就在他寬厚的大手要伸向吊墜的時候,蕾媞飛快地使出下一招。

「作為交換條件,你可以當作沒看到今天發生的事嗎?」
「嗯…?」
「我在問你,今天在這裡看到的一切可不可以全都當作沒看到,當作從沒發生過。」

蕾媞步步逼近,追問不知所措的克拉帝。
似乎是察覺到氣氛非同小可,他突然開始冒起冷汗。
或許是因為體格落差過於明顯,兩人面對面的模樣,就像一隻「白兔」在跟一隻「棕熊」對峙。
然而滑稽的是,真正居於上風,把對手玩弄於股掌間的不是「熊」,而是「兔子」。
看到「熊」的反應,狡詐的「兔子」有了十足的把握。
她確定現在自己掌握了完美的優勢,絕對不會被告發自己的越軌行為。

「哈,哈哈。嗯,就這麼辦。這也不是什麼難事。妳都幫我找回吊墜了,這點小事我當然做得到。
不,是必須做到。」
「喔呵呵,太好了。謝謝你。」

我當然知道你會這麼做。
為什麼發現我的偏偏是這麼單純的孩子呢?運氣還真好。
她一面擺出友善的微笑,一面這麼想。

「還,還有…」

克拉帝停頓了一下,用更加真摯的語氣繼續說道。

「那時候的事,我一直都很抱歉。我一直都在找機會和妳道歉。」

…哎唷?他現在是在說什麼?這段對話不在蕾媞的預測之中。

「…什麼意思?」
「我是說開學典禮那天,我沒能阻止那些傢伙對妳說出那些荒唐的話,應該要更積極地站出來阻止他們才對。
真的很抱歉,讓妳聽到那種話。」

直到剛剛還流著冷汗,畏畏縮縮的傢伙,不知何時換上了一副認真的表情,再次向蕾媞致歉。
「為了那天道歉」讓蕾媞覺得相當突兀,何況是在這種莫名其妙的狀況下…?
事情早就不知道過去多久了,這樣有什麼好處?
瞬間,變成蕾媞陷入了混亂。因為這傢伙突如其來的行動遠遠超出了她的常識和認知範疇。
但是她很快就懂了,他的行動是出自於「愧疚」。
看來這傢伙不只天真,而且還有一旦產生愧疚,就一定要彌補的愚蠢性格。

「…嗯,我沒事。別人在背後說我壞話是常有的事。」
「啊…」

蕾媞一下子就甩掉了滿頭的問號,開朗地回答。
有人對自己有「愧疚」,其實是件很不錯的事。
往後如果再和這傢伙牽扯上什麼關係,或許可以利用這份愧疚感,給自己帶來很大的幫助。

「好了好了,別在意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了。各自回去吧。」
「可,可是…真的不要緊嗎?」
「嗯,當然。」

「熊」似乎覺得難以置信,兩眼一直眨個不停。城府極深的兔子則笑著安撫他。
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把那件事想得多重,不過看來,他是完全沒料到她會這麼輕易就接受道歉。
她用力地推了推對方寬闊的背,把他推向武器庫門外,催促他離開。
如果不強制中止的話,他可能會持續這種笨蛋對話一整晚。

「好了好了,快點回去吧。再繼續下去,又要被人發現了。」
「好,好,這樣才對…」

最後,她又回頭看了一眼。一邊走出門,一邊遺憾地輕聲說道:

「對不起今天走得這麼早。我明天會再來的,火砲。」
-
麻煩事都處理好了。
只要把那個天真又好控制的傢伙的嘴堵住,一切就一如以往。
不過那傢伙為什麼…

「今天也要加油喔,蕾媞。」

今天也…

「蕾媞,妳可以幫我把這本書拿出來嗎?」

隔天也…

「哎呀,妳沒水了啊?喝我的吧,我沒關係。」

…隔天的隔天,然後再隔天也都一樣,一直出現在我身旁?

原以為是頭腦簡單又容易利用的傢伙,但在某種層面上,竟然是比蕾媞自己還要狠毒的人。
每天都從不知道什麼地方,笑臉盈盈地蹦出來,展現蕾媞並不想要的好意。
兩人之間原本有點遠的距離,開始一步步縮短。

起初蕾媞認為沒什麼大不了,只要適當地應付應付對方,等他厭倦了,就會自己閃開。
但隨著他出沒的頻率漸漸提高,那傢伙的舉手投足都變得礙眼了起來。
他到底想怎樣?是還存有對我的愧疚嗎?還是以為因為一個秘密,我們就此有所不同?
不然是看出了我的本性,打算抓住我的弱點,反過來利用我嗎?

「啊哈,沒錯。就是這個!膚淺的手段!」

蕾媞這才豁然開朗。

「竟以為這種招術能讓我上當,還真是錯得離譜。我絕不會讓你稱心如意。
既然你都放餌了,那我就笑著接招吧。」

為了讓他搞清楚對手是誰,「兔子」露出天使般的微笑,向不斷侵犯自己領域的「熊」丟出了炸彈。
拒絕,迴避,再拒絕。
也不忘巧妙地給對方一些傷害,氣勢兇猛地堅守著自己的領域,一步都不退縮。
儘管如此,「熊」依然始終逗留在兔子身邊。
如果他死纏爛打的話,至少還有機會對他發火,把他趕走,可是他似乎很清楚自己該什麼時候退下,
一被拒絕就會順從地離開,等蕾媞下次需要幫助時又會毫無例外地出現,
「需要幫忙嗎?」詢問蕾媞的意願。
連他在夜間巡邏的時候都會給蕾媞方便。
雖然沒有特別告訴過蕾媞或是表現出來,但從他每次巡邏武器庫的路徑看來,
或許是記住了在武器庫遇到蕾媞的時段,所以試著盡量不讓蕾媞被發現。
某一天,怒不可遏的蕾媞甚至還刻意製造過騷動,想要妨礙他的巡邏。
蕾媞深信不疑,要是自己害他而陷入困境,他一定會乖乖知難而退。
可是他卻依然沒有離開蕾媞身旁,一直留在原位。就好像以為自己是什麼「朋友」一樣。
生平初次碰上這麼古怪的對手,蕾媞最終面臨必須修正應對策略的局面。
既然委婉的話他聽不懂,那就只能明明白白地跟他說清楚了。

就這樣,在某個日間課程結束後的夜裡。

「你到底想要我怎麼做?」
「嗯…什麼…?」

蕾媞把克拉帝叫到校內人煙稀少的角落,單刀直入地切入正題。

「我問你想要什麼。我們不是約好了嗎?一切保密,這樣不夠嗎?
你為什麼老是在我周圍打轉?」
「啊…?」

面對尖銳的斥責,他只能傻乎乎地用單音節反答。
臉上的表情,和他們第一次在武器庫見面的時候非常相似。

「看來你是想把我那天的樣子當作弱點,隨心所欲地擺佈我。我絕不會讓你…」
「啊…!妳誤會了,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想和妳變得熟絡一點,僅此而已。」

克拉帝趕緊伸出雙手阻擋蕾媞延燒的怒火,用沉著的語氣低聲說:

「說實話,那天看到妳在武器庫的樣子的確讓我吃驚。要說完全沒放在心上,那就是在說謊。
那個…該怎麼說呢…那是我這輩子看過的畫面中,最奇異的。
抱著殺傷力強大的可怕兵器說話,像是娃娃一樣…我那時心想,原來這世界上真的什麼喜好都有。」
「……」
「不過,那也是我對妳另眼相看的契機,蕾媞。
我發現,妳雖然看起來笑容滿面,跟大家相處得很好,但其實一直都和其他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所以我想趁著這個機會,和妳變得熟絡一點。我當然也知道妳並不樂意,
不過我還是覺得,妳至少要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

他笑了笑,繼續補充道:

「妳幫我找到了重要的吊墜,而且還原諒了我的失誤。我絕對沒有要利用妳的意思,妳可以放心。」

唰──唰──

細碎的海浪聲從圍牆另一頭傳來,蕾媞緩慢地眨了眨掛著長睫毛的大眼睛。
她心中的某個角落依然留有怒火。
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事態竟然又順著與自己本意不同的方向發展。
但或許是因為平靜的浪潮聲,她並沒有產生進一步逼問眼前這隻「熊」的鬥志。
繼續在這邊燃燒戰意,無異於把微小的火炬投入那片波濤之中,這個想法閃過她的腦海。
蕾媞不知為何有種力氣盡失的感覺,不發一語地癱坐在一旁的長椅上。
他似乎一時間有點嚇到,先是看了看蕾媞的臉色,才小心翼翼地在她身旁坐下。

「胡安嶺盡頭有一座小小的濱海村莊,我的故鄉就在那裡。妳呢?」
「…我來自『瓦拉』。」

蕾媞不由自主地老實回答了他的疑問。

「哇,妳是從那個大城市『瓦拉』來的?好厲害。我一次都沒去過,只聽說那是個很了不起的地方。
不但無比繁華,還有壯觀的大廣場和大型競技場,對吧?」
「聽說是那樣,不過我也不是很清楚。因為我一直都被關在家裡。」
「被關在家裡…?是身體不好嗎?」
「說來話長。」

不知道是因為已經喪失了鬥志,還是因為他那雙好像在說「我已經準備好聽妳的故事了」的目光,
蕾媞開始自然地吐露自己的故事。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不是對著彈弓或火砲,而是對著「人類」訴說自己那糾結不清、扭曲複雜的人生。
原來這件事比想像中要來得簡單,感覺也不壞。
說完了「過度保護」、「孤立」、「怪胎」,直到故事來到「蕾媞的大逃脫」,
克拉帝深鎖的眉頭才終於鬆開,臉上綻放出愉快的笑容。

「哈哈哈,原來妳加入士官學校完全是為了『火砲』跟『合法的爆炸』?」
「什麼,你現在是在嘲笑我嗎?」
「不,完全不是,只是因為武器庫的謎團終於解開了,心裡覺得暢快才笑的。
終於知道妳那麼喜歡火砲的原因了。」
「…」
「所以,正式成為砲兵之後,妳想要炸什麼東西?家?學校?還是討厭的人?該不會是『我』吧…?」
「什麼,無聊。」

為了掩飾臉上那抹跟制服一樣的珊瑚色紅暈,她握起拳頭往他的手臂上輕輕捶了一下。

「對象不是重點,我只要有爆炸就夠了。只要看著熊熊燃燒的火花,我就會幸福得想要一邊吶喊一邊跳舞。
心裡也會被填得滿滿的,激動得好像快死掉一樣。有時候也會有『就這樣死去也了無遺憾」的感覺。」
「嗯,原來如此,妳果然很特別。我想我大概懂妳喜歡爆炸的點了。
看著火花痛快地綻放,感覺自己鬱悶的心情也得到了釋放。當然,這是在發射目標是『敵陣』的假設下。」

呿,自以為懂。蕾媞噘起嘴,他卻咧嘴一笑。

牆垣另一側再度傳來浪濤聲,兩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接著,原本靜靜聆聽著海浪聲的他開口了。

「我呢,想要成為船員。」
「船員?」
「嗯,我從小聽著海神神話和海盜故事長大。
從那時起,我就夢想成為船員,過著早上被水平面另一端冉冉升起的太陽叫醒,夜裡與滿天星星為伴的生活。
我也想穿越茫茫大海,到大洋彼岸的大陸遨遊,展開刺激的冒險。
不過我卻做不到,因為我要照顧家人,尤其是我的弟弟。」
「弟弟?」
「我的弟弟一出生身體就不好,生活不能自理,一定要有人照顧。所以我從小到大都在照顧那傢伙。
父母出門工作的時候,我就要全權負責看顧他。
妳看我這麼大塊頭,都是因為成天把他扛上扛下練出來的。」

他像是在炫耀般用力彎了彎結實的右臂,一臉得意。

「總之到了這個年紀,我也該做自己的事了,所以我想了想未來該做什麼維生。
不過怎麼想,都覺得自己沒有機會成為船員。
因為我的家境只是勉強能糊口的程度,也不能放著生病的弟弟離家。
努力思考過後,我終於想出了一個絕妙方案,也就是這所『士官學校』。可以坐船,也可以賺錢。
雖然不能常常回去,但離老家不遠,還是可以回家探望家人。
我本來就不是讀書的料,又比較晚才開始準備,吃了不少苦頭才跟上入學條件。
我沒日沒夜地向『瑪納南』祈禱,求祂讓我通過入校門檻。」
「你會向瑪納南祈禱?」
「嗯,我的故鄉是一座濱海村莊,所以我們相信『海神』。
在我們村子裡,這個錨形吊墜就是瑪納南的象徵。對瑪納南祈禱很靈驗,妳也可以試試看。」

隨即他從口袋掏出一塊小小的錨,放到蕾媞手心。
不過蕾媞想不出什麼要祈求的事,就把吊墜還給了對方。
祈禱或許願都是沒有用的,她在很小的時候就透過自己的經驗驗證過這一點了。

「我離家那天,弟弟把他的吊墜給了我,用意是希望我一定要成為了不起的海軍,
連他的份一起,去越洋冒險。所以說,這代表了『弟弟的夢想』。
但是…每當看著這個吊墜,我都會不禁對自己產生懷疑:『我來這裡真的是為了家人嗎?』 」

他用修剪得乾乾淨淨的大手把玩著手上的小金屬,似乎很習慣這麼做的樣子。

「有時我感覺弟弟就像腳鐐一樣,我曾經覺得自己為了那傢伙放棄了太多東西,內心責怪過他。
老實說,我至今都還搞不清楚,我來這裡究竟是不是為了家人。
或許我只是想拿家人當藉口,逃避自己已經註定的命運。」
「……」

這還是蕾媞第一次好好端詳他的臉。
和給人多少有點壓迫感的體格相比,反而是一種溫和樸實的印象。
眼角已有淺淺的魚尾紋,這都怪他成天笑個不停。
還有習慣性地觀察對方是否需要幫助的溫柔眼神,以及默默背負在身後的生活重量及陰霾。
這種時候要怎麼回答才好?回顧過去,自己一直以來都只會單方面地向非生物朋友傾訴心情,
從來不曾貼近別人,給予真心誠意的安慰。
平常說那些違心的甜言蜜語時,明明就舌燦蓮花,為什麼現在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哎呀,我不是刻意要把氣氛搞得這麼沉重的。妳聽聽就好,蕾媞。沒那麼嚴重。」

可能是覺得自己把氣氛弄得太凝重,克拉帝慌忙地搖搖手,對蕾媞笑了笑。
但從他那藏不住的慌張神情看來,這或許是他第一次敞開心胸對別人說這些話。

「提到這件事…只是想告訴妳:『妳不是奇怪的人』,蕾媞。
我真的很愛我弟弟,說到照顧病人,我可是很有自信,但偶爾會有一些扭曲的想法。
我想,我完全能懂為什麼妳會成為現在的妳。」

竟然說能理解「怪胎」。
就算是說謊,也沒聽過有人會說這種謊話。路過的海鷗都要笑得忘記怎麼飛了。
不過,這段可笑的話聽起來就像牆外的海浪聲一樣,平緩地向前推進,拍打在蕾媞心裡的那片沙灘上,
帶給她一種微妙的安慰,捲起柔軟且細緻的珊瑚色泡沫。

「我說,蕾媞,砲車上不是有堅固的卡榫,用來固定大砲和幫助瞄準目標嗎。
我來當妳的卡榫,幫助妳瞄準正確的方向如何?這樣一來,妳一定能夠更精準地命中目標。」

蕾媞用手揉了揉從剛剛就紅得跟制服一樣的珊瑚色臉頰。
這種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覺一直在她的內心不停翻攪。
不過奇怪的是,心情不怎麼糟,反而跟和「火砲」相處時類似,但又有別種悸動在她體內蔓延。
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當天晚上,蕾媞完全忘記自己還沒去見火砲,
這是她入學以來,第一次沒去武器庫就直接回宿舍睡覺。

之後,蕾媞和克拉帝的關係仍在繼續。
雲朵般潔白卻陰險狡詐的兔子,和溫柔忠誠的熊。
儘管他們之間有著多不勝數的差異,不過鮮明的對比達到了罕有的平衡,這使他們的關係得以保持穩固。
克拉帝一如以往,總是哈哈大笑,與人為善。而蕾媞也一點都沒變。

依舊扮演著善良的學生,也會每天到武器庫向火砲傾訴一整天發生的事,夢想著璀璨的火花。
不過,在這之中也不是絲毫沒有任何變化。
跟他一起共度睡前時光的日子開始變得比跟火砲度過的日子還要多。
沒見到他的時候,也會暗自在心中等待他的出現。當然,她自己完全沒有意識這一點。

過了幾天、幾週、幾個月,即使季節已更替,蕾媞依舊覺得什麼事都沒有變。
她的身邊一直都有他在。
就好像以為自己是什麼「朋友」一樣,無論何時,始終如一。

不知過了幾個季節,完全脫去稚氣的學員們即將迎來重要的時刻。

「榮光歸於里昂!您找我嗎,司令?」
「妳來了啊,學員蕾媞。」

蕾媞一走進校長室,就受到了布蘭科司令的熱情歡迎。

「嗯,聽說妳在學校十分活躍,入學後就沒有從優等生的位子上掉下來過。
在體力、精神力、才智各方面都被評價為非凡的人才。」
「過獎了,這一切都要感謝司令給了我想要實現的目標。」
「哈哈哈,不用那麼謙虛。嗯,不過我的確是挺有看人的眼光。」

包裹著糖衣的話語似乎恰到好處,讓司令稱心地笑了。

「…所以說,妳也差不多到了開始累積『實戰』經驗的時候了吧?」
「…!」
「這段時間以來,妳已經展現出優秀的資質,不負我的期待,證明了自己的能力。
所以我打算正式把妳調入這次的『羅德魯班貿易遠征』,作為我的直屬部隊──埃斯特雷亞部隊──的一員。
就一介學員來說,這可是破格的優待。」

根據司令的說明,王國計劃派出加利恩貿易船,跨海前往西域的貿易城市『羅德魯班』,
演示里昂的先進火砲技術,正式敲開軍需品貿易的大門。
而為了成功促進貿易交流,也決定要在這次演示中特別展出幾架重型火砲試作品。
至於走到哪兒都喜歡出風頭的司令,將親自出航到海的彼端,負責指揮這次的演示。
只是,除了以掠奪為業的海盜之外,還有惡名昭彰的「大洋魔族」。
他們把大海視為自己的基地,分布於各個海域。
通往西域的航道上隱藏著各種危險,所以帆船絕對不能沒有人護衛。
綜上所述,她要以司令直屬部隊士兵的身分登上加利恩,守護貿易船的安全並且輔助演示,
進而鞏固先進海軍強國的威望,這就是司令給學員蕾媞的重大任務。
這句話聽在蕾媞耳中的意思是:說不定有機會隨便發射大砲。
如果運氣真的好到極點的話,甚至還可能發射「重型火砲」。

「我感到無上光榮,司令。感謝您把這麼重要的機會賜給還只是學員的我。」

啊,等這一刻不知道等了多久!突如其來的美妙提案讓蕾媞的心臟撲通狂跳。
終於要初次實戰了。而且還是和自己望眼欲穿的「重型火砲」同行。
這段時間一逮到機會就阿諛奉承,果然沒有白費工夫。
為了維持優等生形象而咬牙苦撐的每個時刻,還有在武器庫度過的無數個夜晚,
各種畫面像是走馬燈般閃過她的腦海。還有,那總是帶給自己安慰,有如大海般的笑容。

「…一直想成為船員的人,明明是他。」

蕾媞沈默了片刻,謹慎地開了口。

「司令,我知道說這些話是僭越,不過我想懇求您一件事。」
「什麼事?學員蕾媞。」
「…我想再推薦一位適任這項任務的學員,他絕對不會讓司令您失望。」
-
苦苦等待的那天終於到了。
蕾媞和在她的爭取之下,迷迷糊糊地被調入部隊的克拉帝一起登上了加利恩。
甲板上的工作要求比陸地上的更加嚴格,有很多規則要遵守。
儘管以往經歷了無數訓練,累積了各種知識,但是面對實戰帶來的變數,每天都有學不完的東西。
不過,每個早晨都會從水平線的另一端升起的橙紅色太陽;
一同在海面穿梭的海洋生物;如一層薄紗鋪在夜空中的繁星。
這一切都消弭了他們的疲勞,也為滿腔熱血的年輕胸膛注入了活力和冒險精神。
加利恩的帆高高揚起,船上載滿各種貿易品,連續幾天都乘著順風在海上劃破一道道海浪。

一切只能用一帆風順來形容。

「我真的受不了了。」
「唔,妳不喜歡今天的菜色嗎?要跟我換嗎?」

蕾媞翻了翻盤裡的菜,然後把手中的叉子用力地叉在麵包上。
克拉帝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把自己的盤子推了過去。

「還不都是麵包、肉乾跟餅乾,克拉帝。而且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我是在說為什麼到現在什麼事都沒發生?
明明是期待已久的航行,可是我們真正在做的,不就只是在甲板裡轉來轉去,還有在各層間上下傳令而已?
這樣下去,要是連一次火砲都沒發射到就抵達羅德魯班的話,該怎麼辦?」
「對妳來說是很可惜,但為了大家的安全,當然什麼事都不要發生才好。
冷靜點,蕾媞,只要平安無事地結束航行,回去之後,一定還有更多機會的。
司令也很看重妳,不是嗎?一切都會越來越好,越來越順利的。」

蕾媞把克拉帝的安慰當作是流過的海水般充耳不聞。不過倒是想起了他之前說過的話:

「對瑪納南祈禱很靈驗,妳也可以試試看。」

她完全不相信祈禱會靈驗這種事,可是現在的確是需要祈禱的時刻。
這個大好機會就這樣飛走的話,不知道還要忍受多久的痛苦歲月才有下一次。
蕾媞平復自己落寞的心情,雙手合十地對食堂小窗外的大海懇切地呼喊。

「啊,沈睡在大海中的偉大瑪納南啊,祢聽得見嗎?我誠心誠意地祈求,求求祢,求求祢,一定要發生什麼事…!」

…可是祈禱真的能傳達給瑪納南嗎?
在夕陽緩緩西下,黑暗中的星點逐漸閃閃發亮之際,似乎有奇怪的跡象從船尾甲板那邊開始擴散。

「指南針突然失靈了,怎麼回事?」
「等等,控制異常…快過來幫我控制這個!那邊的士兵,快點去向司令報告這裡的情況,快!」

然而,面對駕駛室內的騷動,士兵只是雙眼眨個不停,口中反覆說著同一句話,彷彿被什麼東西迷惑住了。

「你聽,好像有『女人的美麗歌聲』從那邊傳來…」
「什麼…?歌聲?怎麼可能,那明明只是傳說…」

航海士著急地對周圍的船員大喊道:

「快把耳朵摀起來!動作快!」

遠方的歌聲就像是明白年輕航海士的意圖一樣,
他話音剛落,歌聲便以更快的速度接近加利恩帆船,並且包圍那些還來反應不過來的船員們。
隨著優美的歌聲鑽進船艙內的每一個角落,船員們紛紛不支倒地,陷入難以自拔的夢境當中。
當船艙內只剩下沉重的寂靜時,早已偏離航道的帆船便淪為洶湧海流的俘虜,
被迫載著那些熟睡不醒的船員在映照著陰沉月光的海面上遊蕩。
-
「…蕾媞,你醒一醒,快起來…!!!」

感受到某人的呼喊和搖晃後,蕾媞猛然睜開眼睛。
蕾媞用迷濛的雙眼環顧四周。
在昏暗的燈火照耀下,天花板夾層的砲彈、地面上滾動的重型火砲、克拉帝的臉龐,一一印入她的眼簾。
見到蕾媞醒來,表情凝重的克拉帝總算稍稍鬆一口氣。

「…克拉帝。」
「啊…!幸好妳平安沒事,太好了。」

被克拉帝扶起後,蕾媞便坐在地上仔細回想她睡著前發生了什麼事。
蕾媞記得自己先前是為了查看重型火砲的狀態才來到船艙的。
就在她用自己的臉頰磨蹭著火砲的金屬外殼時,船艙內忽然響起一陣奇異的歌聲,
隨後她便被一股濃烈的睡意擊倒,並且就這樣昏睡過去。
依舊面露擔憂神色的克拉帝開口說道:

「蕾媞,妳聽好了,雖然我也不清楚事情經過,但我很肯定這件事非比尋常。
我剛才在找妳的時候,親眼看到好幾個人突然昏倒在地,而且怎麼叫都叫不醒,就像妳剛才一樣。」
「…我聽到了一陣歌聲,一陣女人的歌聲,接著我就忽然感覺到一陣睡意,並且失去了意識。」
「什麼…?妳說的是真的嗎?」

聽完蕾媞的話,克拉帝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然而就在他張嘴打算說些什麼的時候…

咚──!!!

伴隨著沉重的撞擊聲,加利恩帆船的船身開始猛烈地左右搖晃,失去重心的蕾媞和克拉帝紛紛被甩在牆上。

「呃…!」

猛烈的撞擊讓蕾媞的睡意全消。徹底清醒過來的她立刻撐起身子,並且跑到窗邊查看外頭的情況。
窗外空無一物,只有個不知本體為何的巨大黑影籠罩在他們的船身周圍。

「不行,我得到甲板上看看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克拉帝,你在這裡等我。」

蕾媞丟下尚未從撞擊中回過神來的克拉帝,逕自爬上連接上層甲板的梯子。
接著,一副陰森至極的景象出現在蕾媞的眼前。

天空中只剩下蒼白的圓月還在苟延殘喘著,其餘的點點星光全都被深邃的黑夜吞噬,
不吉利的青綠夜色和無數艘黯淡破敗的遇難船隻在海面上搖曳著。
就像是在被遺棄的墓地中迴盪的蟲鳴聲一樣,壓抑的寂靜中,只有遇難船隻上的木板正「嘎嘰」作響。
被人們稱作「船之墳墓」可是一點也不誇大。
蕾媞的眼睛很快就適應了周遭的黑暗,並且發現了那些在甲板上遊蕩的黑影。
她的身邊以及船首、船尾附近,那些黏乎乎的東西正拖著略微沉重的身軀在甲板上隨意亂晃。
雖然昏暗的光線不足以讓蕾媞看清那些黑影的真面目,但從外型輪廓來判斷,
比起人類,她覺得那些東西更像是軟體動物。一定就是所謂的大洋「魔族」。

「…蕾媞,我看我們還是先回船艙裡討論下一步該怎麼做會比較好。」

克拉帝不知何時也跟著爬上了甲板。
甲板上那幅驚人的景象帶給他的震撼並不亞於蕾媞。
蕾媞和克拉帝沉默地朝對方點了點頭後,便再次爬回船艙內。

兩人平安地回到船艙後,克拉帝沒頭沒尾地吐出了一句令人詫異的話。

「蕾媞,妳有聽說過『海妖』這種生物嗎?」
「海妖…那不是傳說中的大洋魔族嗎?相傳牠們用美麗的歌聲迷惑水手…」

話音剛落,蕾媞忽然明白了先前的歌聲和自己剛才看到的那些詭異現象之間的關聯。
克拉帝無聲地朝眼睛瞪大的蕾媞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想得跟她一樣。

「我曾經聽村子裡的大叔們說過。
所有在海上漂流的船隻最後都會聚集到這片海域的某處,而那裡也被稱作『船之墳墓』。
當人們不幸在航程中遭遇暴風雨,並且被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海妖』歌聲迷惑心智時,
他們駕駛的船隻就會被海妖們引導至船之墳墓去。
我們剛才看到的那副景象…和大叔們描述的情景極為相似。」
「可是我們根本沒有碰上暴風雨啊?你看,別說什麼異常的天氣變化了,現在外面連一滴雨也沒有。」
「我知道。不過你仔細觀察四周,蕾媞。這裡簡直「安靜」的不像話。
你有看到任何海洋生物或來往貿易航道的船隻所發出的燈火嗎?
沒有,這裡只有無邊無際的海水和遇難船隻的殘骸而已。
所以我才會認為我們的船應該是被那些海妖盯上了,而且我們現在正在前往海之墳墓的『途中』。
雖然,我也不清楚牠們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

聽完克拉帝所說的話,蕾媞的腦中忽然閃過自己白天在飯廳時,懇切祈求的某個願望。

「…你說得沒錯。」
「嗯…?」
「瑪納南真的會傾聽我們的祈禱。我今天一直很努力地祈禱,希望航行的過程中能發生一點意外。」

就像是緊張的神經忽然放鬆下來一樣,克拉帝不自覺地露出了呆滯的表情,惹得蕾媞忍不住笑出了聲。

「話說回來,如果那些軟體動物真的是海妖的話,那你怎麼沒有睡著?」
「啊,那個…我想應該是因為這東西的緣故。」

克拉帝一面從口袋裡掏出某樣東西,一面尷尬地解釋道:

「因為我剛才在睡覺,所以我就用之前偷偷藏在身上的彈藥引線來充當耳塞。」
「什麼…?」

看到那條平躺在克拉帝掌心中的蜷曲引線,蕾媞的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了無奈的笑容,
原來只用一條普通的彈藥引線就能逃脫傳說魔族的魔掌,這令一直在窮緊張的自己簡直就是個傻瓜。
氣氛略微和緩下來後,蕾媞的視線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那依舊在地上滾動的黃銅色重型火砲上。
幸好沒有人發現她將這位「朋友」從學校武器庫裡帶到船上來,否則它也不可能一路陪她到羅德魯班。

「就是現在,蕾媞,妳一直在等待的那一刻就是現在。」

聽到火砲在昏暗的燈光下對自己這麼悄聲說道,蕾媞也暗自在心中答覆對方:

「嗯,我知道,這就是瑪納南賜予我的大好機會。
歷經漫長的等待,我終於等到這個可以「合法爆炸」的機會了。」

就像是被那挺重型火砲深深吸引一樣,蕾媞不由自主地走到它身邊,
並將自己的雙手輕輕地放在它的把手上。
在深吸一口氣後,蕾媞使盡吃奶的力量將重型火砲從地上提起來。
火砲冰冷的金屬觸感和紮實的重量一傳入她的掌心內,滾燙的鮮血便立刻竄入她雙臂的血管裡。
她全身上下的肌肉瞬間緊繃了起來,而她的精神也變得更加亢奮。
由於那挺龐大的重型火砲是以輕量金屬打造而成的,因此它的實際重量並沒有外觀看起來那麼沉重。
就像司令所說的一樣,只要經過訓練的士兵,任誰都扛起那挺火砲。
最重要的是,它拿起來的感覺,就跟蕾媞一直在腦海中描繪的那種感覺一模一樣。

「克拉帝,我現在要去甲板上,你在這裡躲好。」
「你該不會打算自己一個人對付那些海妖吧…?那樣太危險了。」

蕾媞撥開克拉帝按在她肩上的那隻粗糙大掌,並且將火砲揹至肩上。

「反正我們繼續躲在這裡也不能解決問題,唯有剷除甲板上的那些海妖,我們才能徹底保障我們安全。
更何況…我必須抓住這個機會,這種機會錯過了就不會再來了。」
「…」

猶豫了一會兒後,克拉帝沉默地從口袋裡拿出剩餘的一小段彈藥引線。
他將引線對半撕開並做成兩個小耳塞,然後輕輕地塞進蕾媞的耳朵裡。

「我想這東西多少能夠幫上妳一點忙,蕾媞。」
「……」

獲得克拉帝的貼心禮物後,蕾媞便一邊努力驅趕雙頰上的潮紅,一邊爬上通往甲板的梯子。
接著,蕾媞便毅然決然地衝向那些滿口尖銳獠牙的魔族。

砰!

一朵宛如驕陽的巨大煙火照亮了漆黑的天空,漫天紛飛的火花將雲霞染上了特別的色彩。
見到這幅景象,蕾媞情不自禁地開始放聲大笑。

從咆哮的砲口中不停噴濺出的奇異火花;
與潮濕的空氣交纏的灰燼;
以及亟欲燒盡所有人事物的嗆鼻黑煙;
一路從掌心向上傳開,讓心臟和全身血管不停躁動,讓每一寸骨頭都感到酥麻的強烈震動。
就像替野馬綁上韁繩一樣,因為壓制不住力量,散發著頑強抵抗的金屬野性。
成功壓制那股野性所獲得的快感和顫抖…將一一化為強烈的「亢奮」,鑽進體內的每個細胞。

砰──!砰砰!!!

即便耳朵被砲彈引線塞住,那些接連在空中炸開的火砲轟鳴聲還是清晰地傳入蕾媞的耳裡。
那把重型火砲的威力遠遠超乎蕾媞的預期,所有被砲彈砸中的地方都燃起了熊熊火焰。
那些海妖在火砲面前毫無招架之力。
牠們「著火的章魚腳」在被炸飛至夜空中後,便隨著一陣類似鞭砲聲的巨響和黑色的濃煙化為塵埃。
將甲板上的敵人通通解決掉後,蕾媞隨即跳下加利恩帆船。
她大步朝著附近遇難船隻的殘骸邁進,並且用重型火砲將任何膽敢出現在她眼前的海妖殘黨炸飛。
大爆炸會引發小爆炸,於是永無止境的爆炸聲就這樣將殘骸四周團團包圍,
而蕾媞心中一直壓抑的衝動和慾望也在那猛烈的砲火中燃燒殆盡。

只要擁有充分且正當的理由,就可以在不受任何常規的限制下盡情地製造火花,
這就是蕾媞進入海軍士官學校後一直在等的「合法爆炸」機會。
或許是受夠了漫長的等待,蕾媞完全捨不得放下手中的火砲。

………
……
…

雖然沒人知道過了多久,但是直到原先蜂擁而至的海妖逐漸消失蹤影,
興奮地朝四處開砲的蕾媞才終於甘願熄火,並且站在原地大口喘氣。
這時,蕾媞才發現原本黯淡無光的漆黑夜空正下著一場「火花流星雨」。
那幅由蕾媞和重型火砲攜手打造的璀璨光景實在太過壯觀,甚至令蕾媞記憶中的那場慶典煙火都相形失色。
蕾媞忽然覺得有點哽咽,她知道這完美的一刻就是她在看過那場慶典煙火後,一直在苦苦等待的瞬間。

「蕾媞,這些火花真美。」

聽到與自己並肩站在一起的「火砲」如此呢喃道,蕾媞脹紅的雙頰上浮現出一抹幸福的笑容。

「克拉帝,你也這麼想嗎?」

「好,現在差不多也該回去加利恩帆船,把司令叫醒,並且告訴他,我們兩個救了所有人的事。
如此一來,司令一定會看在我們立下大功的份上,讓我正式加入他的重型火砲部隊,而我也就能和你一起…」

「…咦?我剛才是叫你『克拉帝』嗎…?」

頓時恢復理智的蕾媞急忙環顧四周,試圖在霧茫茫的硝煙當中找到自己的另一個朋友。
「克拉帝,你在哪裡?真希望能夠快點和你一起欣賞這片美景。」

蕾媞心想,克拉帝看到這幅景象後,一定會忍不住發出他那招牌的爽朗笑聲。

此時,一陣砲擊聲從遠方的護衛船傳來。
那是「重型火砲」的砲擊聲,蕾媞相當肯定。

「…克拉帝…!」

蕾媞心頭忽然竄上一股不祥的預感,於是她匆忙翻過一堆破敗船隻殘骸,
以最快的速度朝著加利恩帆船的方向跑去。
蕾媞深知克拉帝是個受過充分訓練的軍人,他絕對有能力照顧好自己,
然而她卻始終甩不開那股在她心中揮之不去的焦躁感。
越是接近加利恩帆船,蕾媞的眼前就冒出越多海妖。
那些僥倖在猛烈的砲火攻擊中存活下來的海妖,不敢與蕾媞硬碰硬,只能轉而尋找其他更容易得手的目標。

「…要不是我耳朵裡塞著這個,我才不會被他們趁虛而入。而且我其實根本就不需要這種東西。」

蕾媞氣呼呼地將砲彈引線從耳朵裡拉出來,並且隨手扔進海裡。
與此同時,克拉帝幫她用引線做耳塞時的模樣忽然浮現在蕾媞的腦裡。
於是她便急匆匆地朝自己原本的目的地奔去。

回到那片熟悉的甲板上後,蕾媞赫然發現原本一片狼藉的甲板竟然變得稍微乾淨了一些。
雖然那些被燒得焦黑的海妖殘骸依舊留在原地,
但她離開甲板時還躺在地上的船員們已經被人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看來似乎是「某個雞婆的大力士」冒著生命危險,一一將那些船員扛至其他地方避難。

「…我明明叫他乖乖躲在船艙的…」

蕾媞長嘆一口氣後,便加緊腳步趕往依舊飄散著黑煙的船尾。
很快地,蕾媞便在遠處的艦長室附近瞧見了她一直在找尋的那個身影。

由於被海妖們包圍的緣故,克拉帝正陷入苦戰。

克拉帝賣力地揮舞著原本擺在砲彈夾層裡的另一挺重型火砲──利刃重型火砲,
努力阻止敵人接近自己的周圍。
他手中那把利刃重型火砲的砲口飄散著一陣不尋常的灰煙,
看來剛才的砲擊聲似乎是火砲故障前的最後嘶吼。
即便身處險境,克拉帝仍然勇敢地與海妖們對峙著,不讓牠們接近艦長室半步。
將船員們都移至安全的地方後,他為了保護在艦長室地板上昏睡不醒的司令,
只好自己充當誘餌,吸引海妖們的注意。

「克拉帝…!!!克拉帝…!!!」

見對方完全不理會自己的呼喊,蕾媞忽然想起剛才被她丟進海裡的砲彈引線,
她用膝蓋想也知道,那個蠢蛋肯定也同樣用引線牢牢地塞住自己的耳朵。

「呃呃…!」

蕾媞一邊壓抑自己心中的怒火,一邊搜尋能夠看清艦長室周邊情形的位置。
找到適當位置後,蕾媞便將自己的火砲砲口對準海妖們,想要替克拉帝解圍,
然而由於她想保護的人和她的目標距離實在太近了,因此她始終找不到一個適合的射擊角度。
焦躁不安的蕾媞死命地咬著自己的下唇,本來無論遇到任何難關都能從容面對的她,
現在連自己的心都控制不了。
她不明白為何自己上一秒明明還沉醉在實現夢想的幸福與喜悅當中,下一秒卻得面對這種進退兩難的窘境。

「沒錯,這一切全都要怪克拉帝。
要是他乖乖躲在船艙內,沒有不自量力地跑來外頭亂晃的話,事情也不至於演變至此。」

……

話雖如此,其實蕾媞心裡很清楚,為了一己私慾而魯莽離船的人是自己;
為了保護他人而自願跳入火坑的人則是克拉帝。

「…我就是因為這樣才討厭交什麼『人類朋友』。假如是火砲的話,我現在根本不用去想這種事…」

「呃…!」

就在蕾媞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同時,幾隻海妖粗魯地架住了克拉帝。
牠們用尖銳的指甲刺進克拉帝粗厚的脖子內,接著鮮紅的血液便從克拉帝脖子上的傷口處一路往下流。
見到此景,蕾媞知道自己沒有時間再猶豫了,她必須趕快想點辦法才行。
蕾媞迅速地將彈藥裝進火砲內,並且朝著大海發射砲彈。
接著,海妖們和克拉帝的目光很快便越過被炸出水柱的海面,紛紛落在了蕾媞身上。

「…蕾媞,原來妳沒事…!」

意識到援軍趕來後,克拉帝吃力地從耳朵內拉出引線,並且朝著蕾媞大喊。

「克拉帝,你聽得到我說話嗎?我,我本來要用火砲射那些傢伙…!可是…你站得太近了…!」

雖然蕾媞也不知道自己希望從克拉帝嘴裡聽到什麼回答,不過她還是對著他這麼喊道。
令人意外的是,克拉帝幾乎一聽完她的話便做出了決定。

「沒關係!你不用在意我,趕快開火!」
「真的嗎?可是這樣我搞不好會傷到你…!」
「反正要是我死掉的話,牠們遲早會盯上你、司令或其他船員的。」

即使脖子被海妖緊掐著,克拉帝的眼神依然相當堅定。

「蕾媞,妳不是說妳會抓住機會嗎?現在就是妳在等的那個機會!一旦錯過就沒有下次了!」

克拉帝聲嘶力竭的喊叫聲讓蕾媞瞬間清醒過來,雖然說起來有些奇妙,
不過克拉帝的舉動令蕾媞猛然想起他以前說過的一句話。

「我來當妳的卡榫,幫助妳瞄準正確的方向如何?這樣一來,妳一定能夠更精準地命中目標。」

即使是在這樣的生死關頭,克拉帝仍然甘願成為蕾媞的卡榫,幫助她抓穩手中的火砲。

「…我知道了。」

蕾媞這麼回答道。
接著,蕾媞便單膝跪地並擺出射擊姿勢,努力地瞄準一個能夠擊潰海妖卻不至於傷到克拉帝的位置。
蕾媞深吸了一口氣…

「…妳可以的,蕾媞。」

蕾媞毅然決然地朝目標發射砲彈。
-
在成堆的海妖屍體旁,蕾媞坐在某個幸運躲過砲火的箱子上,仰望著夜空中的「火花流星雨」。
一如往常地,蕾媞的兩側分別站著一位體格壯碩又耿直忠誠的人類朋友,
以及一位散發著黃銅色光澤的非生物朋友。

「克拉帝,你還好嗎…?」

感受到蕾媞的目光後,用自己的大掌摀著右臉的克拉帝微微轉過頭看向蕾媞,
並且努力用和平常一樣的笑容回應她。

「嗯,我很好,這種傷根本就不痛。」

與從他嘴裡傾瀉而出的溫柔嗓音不同,克拉帝的手狼狽地顫抖著。

「……」
「蕾媞,妳是怎麼了?
是妳救了我們大家的耶,妳現在該做的不是哭喪著臉,而是應該好好享受打勝仗的喜悅才對。」

縱使他那被熱火燒得面目全非的半邊臉頰傳來陣陣疼痛,克拉帝還是裝作若無其事地哈哈笑著。
那張總是包容著蕾媞的溫暖笑容如今卻變得扭曲且猙獰。
他知道自己現在模樣看起來有多奇怪,多悲慘嗎?
無法忍受心中痛楚的蕾媞扭頭看向天空,不敢再看克拉帝一眼。

漆黑的夜空中依然有許多火花飄著,
就像人們經常在節慶宴會上拋撒的「彩色紙片」一樣,那些火花乘著已逐漸緩和下來的海風,
優雅地在半空中飛舞著。
甲板上的船員們依舊蜷縮在地上,試圖掙脫夢境的束縛。
因此,蕾媞決定在船員們全數醒來之前,繼續坐在遇難船隻殘骸的另一頭,欣賞夜空中的火花,
和她最珍惜的「非生物朋友」及「人類朋友」一起。

「妳看那邊,妳不覺得很美嗎?」

克拉帝用自己的粗糙手指指著幾顆真正的「流星」。
那些從高空中墜落的流星,身後拖著一道道明亮豔麗的尾痕,看起來就像大自然發射的砲彈一樣。
雖然流星的光芒和海妖殘肢燃燒時所噴射出的火花有著不一樣的美麗,但它們最終都同樣縱身投入海裡。

「…嗯,真的好美。」

蕾媞低聲地感嘆道。
接著,蕾媞的心底浮現了一個念頭。

「我的『朋友』啊,和『你』一起看的這場煙火,是我至今看過,最美麗的一場煙火。」
-
那是相當平靜的一天,猛烈的海浪不停地打在沙灘上,盤旋在晴空中的海鷗一邊唱著歌,一邊物色獵物。
那天就是蕾媞一直引頸期盼「授階儀式」。

蕾媞站在宿舍窗邊俯視底下那些穿著筆挺制服的海軍士官學校學員,
她看得出來,那些和她同屆的學員們前進的步伐中,有股無法掩飾的雀躍。
過了許久,蕾媞才再次走回自己的床鋪邊,繼續整理自己的行李。
比起剛進入海軍士官學校時,蕾媞覺得自己行李箱變得寬敞許多。
幾本關於火砲的書、一些學校裡販賣的小零食和幾件衣服,她要帶走的行李就只有這幾樣。
也對,畢竟她白天忙著當個乖巧的模範生,晚上又老是想盡辦法偷溜進武器庫裡,
根本沒時間培養其他的興趣。
想起那些為了實現目標而日夜奮鬥的日子,蕾媞的嘴角就不禁揚起笑容。

「反正…我很快就要踏上一場漫長的航程了,行李還是越少越好。」

再次確認沒有任何遺漏的東西後,蕾媞便扣上了行李箱,並且提著它離開了空蕩蕩的宿舍房間。

走在人去樓空的走廊上,蕾媞仔細地豎耳聆聽外頭傳來的訓話聲。
雖然因為距離的關係,蕾媞沒聽清楚對方具體說了些什麼,
不過猜出那段訓話的主旨對她來說並不是件難事。
冗長的訓話結束後,一陣持續數秒的熱血吶喊聲迅速填滿空蕩蕩的走廊,令蕾媞的腳步也跟著輕盈了起來。
蕾媞對於學校或自己的同學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情,能夠離開這個壓抑、束縛著自己的地方,
她心裡的欣喜甚至大過於遺憾或不捨。
然而,一想到這是自己最後一次走在這條走廊上,
蕾媞的心中便莫名產生一股想為其他同學加油打氣的激動。
因此她特地停下了腳步,朝著吶喊聲傳來的方向行舉手禮並低聲道別:

「願榮光歸於里昂。」

因為學生們幾乎都去參加授階儀式的緣故,海軍士官學校的校園難得變得有些冷清。
蕾媞一邊漫步在校園內,一邊回想著過去。
她不顧父母的反對,毅然決然地踏入這座校園的瞬間;
為了不讓別人察覺自己見識淺薄,老是裝出一副世故模樣的那些日子;
明知自不量力卻仍恣意積攢的種種秘密回憶…
當然,還有海神瑪納南賜予她的那一個美麗的「夜晚」。

後來,那些被海妖的歌聲催眠的船員們很快就醒來了。
最晚甦醒的人是布蘭科司令。
由於他睜開眼睛時,克拉帝正在幫他做緊急治療,因此最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克拉帝那張面目全非的側臉。
聽聞克拉帝不僅為了保護船上的眾人,獨自一人奮力地與魔族廝殺,
甚至還親身證實自己打造的野心之作擁有強大的火力,足以讓人類在人數處於劣勢的情況下擊退魔族,
布蘭科司令不由得對這名耿直的年輕學生刮目相看,並且對他產生相當強烈的好感及信任。
於是,在貿易船終於平安返回「胡安港」後,克拉帝很快便被司令拔擢進入他的直屬部隊,
每個人都相信,深受司令信任的他,將擁有美好的前程。
所有的一切都按照蕾媞的計畫進行著。

與邁向人生巔峰的克拉帝不同,蕾媞從那之後便對一切失去了興趣。
人一旦受過真正強烈的刺激,便會慢慢開始對其他的刺激免疫,
因此現在日常生活中發生的瑣事已經無法再讓蕾媞的心情產生任何起伏了。
最令蕾媞悲傷的是,她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的快樂或刺激感了,畢竟她已經體會過那天夜晚帶給她的震撼,
她怎麼可能再變回那個能被自己的惡作劇逗得哈哈大笑的少女呢?
但是蕾媞也不願繼續躲在這個封閉的環境當中,坐等另一個能夠帶給她相同刺激的奇蹟發生。
她打從心底抗拒這麼做。

此外,蕾媞之所以會一直覺得心煩意亂,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
那個原因就是「克拉帝」。

克拉帝臉上的傷相當嚴重,雖然經過適當的治療及包紮後,他的傷口很快就癒合了,
但他右邊臉頰被燒傷的位置上最後還是留下了一片又深又醜的傷疤。
那道傷疤不僅讓克拉帝的容貌變得十分兇惡,他說話或微笑的時候,
嘴角甚至還會因為傷疤的關係而變形扭曲。
克拉帝的傷好了,但蕾媞的心卻未癒合。
自從那天晚上,每當蕾媞瞥見克拉帝的臉頰時,她的心底都會傳來陣陣的刺痛。

「妳不覺得有了這片傷疤後,我整個人看起來更不好惹了嗎?
我從以前就覺得像我這種身材魁梧的人,長得就應該兇一點。
當然,也有一些人會因為我臉上的傷而不敢接近我…哈哈,妳覺得我戴個頭盔怎麼樣?
這樣就能把我的臉遮起來了。」

除了臉上多了一道傷疤外,克拉帝幾乎沒有任何的改變,他依舊是以前那個正直而溫柔的少年,
但是克拉帝臉上那道猙獰的傷疤就像個惡魔一樣,每天都會用克拉帝那溫柔的嗓音在蕾媞耳邊低語道:

「妳看,蕾媞,這是妳的煙火幹的好事喔,怎麼樣?是不是很美啊?」

因此,蕾媞才會在授階儀式前幾天申請「退伍」。
她已經在海軍士官學校裡獲得了所有她該獲得的事物,因此她對於這個決定沒有任何的猶豫或不捨。
更重要的是,蕾媞真的很想擺脫她心底那道揮之不去的陰影。
「人類朋友」和「非生物朋友」不同,沒辦法承受自己製造出來的灼熱煙火,
蕾媞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沒有早點意識到這件事。

「只要和他待在一起,我每分每秒都必須承受這種煎熬,
我們的未來註定只會充滿令人無法忍受的擔憂、悲傷和心痛。
倘若我的火花又再次傷害到他的話……我絕對不能再讓那種事發生。」

於是,蕾媞暗自決定要遠離她那脆弱的「人類朋友」,到其他地方去闖蕩。
蕾媞沒有回去她的家鄉瓦拉,反而是找了一艘即將出航的船,
打算獨自一人前往位於大海另一端的西域冒險。
身手俐落的蕾媞事先從學校武器庫內偷了一挺重型火砲。
畢竟這位「非生物朋友」曾陪她在硝煙中穿梭,無論是多麼炙熱的火花都傷不了它,
因此蕾媞認為只要帶著它一同前往隨處可見魔族的前線戰場,
自己或許就能再次感受到那天晚上的喜悅與快感了。
不,縱使最後無法感受到相同的悸動,也總比留在這裡好。

走出校門後,蕾媞便前往自己先前找到的秘密基地,尋找她那靜靜沉睡在那裡的「真正的朋友」。
那挺重型火砲被蕾媞用布緊緊裹住,不知情的人絕對看不出布裡藏著何物。
它早已做好了準備,只待蕾媞到來便可立即啟程。
蕾媞揹起沉重的火砲後,便提著行李箱直挺挺地朝港口走去,
她相信自己從今以後不會再踏上「胡安嶺」一步了。

此時,蕾媞的身後傳來一陣高喊聲。

「等,等一下,蕾媞!!!」

聽見那熟悉的聲音,蕾媞必須緊咬著下唇才敢轉過頭查看。
克拉帝就站在蕾媞身後不遠處,儘管他身上穿著挺拔的軍裝,他的四周還是散發著一股柔和的氣場。
蕾媞之所以選擇不告而別,就是怕自己見到克拉帝會再次心痛,沒想到克拉帝最後卻還是追上了她。

「是啊,這就是他會做的事。」蕾媞心想。

「妳怎麼能不說一聲就走掉了?我都還沒來得及跟妳道別…」
「…這身軍裝很適合你。」

蕾媞不敢望向克拉帝那雙溫柔的眼睛,只能想辦法岔開話題。
換作是平時的她,編出多少瀟灑的臨別祝福都沒問題,但是不知道為什麼,
今天的她卻無法說出任何一句客套而空洞的話。

「妳該不會是…偷了司令的重型火砲吧…?」

注意到蕾媞肩上揹的巨大包袱後,克拉帝吃驚地問道。
然而蕾媞卻只是聳聳了肩,神色自若地回答他:

「我下定決心要離開的那一天就把它偷偷帶出來了,
反正在補給官的眼皮子底下偷東西對我來說根本不是件難事。」
「妳果然還是老樣子,總是這麼大膽又令人出乎意料。」

克拉帝先是大笑了幾聲,隨後又像是意識到什麼一樣,迅速抿起雙唇並露出淡淡的笑容。
或許是臉上的傷疤讓他不方便咧嘴大笑,又或者是他擔心自己的猙獰笑容會嚇到旁人,
總之他不知不覺就養成了這個習慣。
為了打破兩人之間的尷尬沉默,克拉帝默默地開了口;

「蕾媞,妳真的非離開不可嗎?」
「……」
「我很清楚妳想離開的原因,所以我也知道我不應該挽留妳,可是…」

可是我真的很希望妳能留下。
雖然克拉帝沒有把話說完,但是蕾媞完全明白他想要說些什麼。
蕾媞平靜地說道:

「我還是覺得我跟『人類朋友』合不來。其實我從很久以前就知道這件事了,只是我一時忘記罷了。
所以我現在必須和我最可靠的『朋友』一起離開這個充滿人類的地方。」
「…蕾媞。」

蕾媞凝視著克拉帝的雙眼和他臉頰上的傷疤,希望能藉此將她的心意完完全全地傳達到對方的心裡。
為了讓蕾媞能夠了無牽掛地離開,克拉帝努力地隱藏他那善良的雙眸中殘留的「悲傷與痛苦」。

「但是…」

蕾媞再次開口:

「從今天開始,這挺火砲的名字就叫做『克拉帝』。」
「…!」
「我會和這個永遠不會受傷或身陷危險的『克拉帝』一起橫跨大海,並且在戰場上守護彼此。
我發誓我絕不會離開它一秒鐘,這樣一來,我們兩個就等於是從未分開一樣。」
「蕾媞…」

蕾媞將行李箱放在地上,並朝著雙眼微微瞪大的克拉帝伸出手。她接著說道:

「再見,還有保重,小心別戰死沙場。」

努力在腦中尋找道別話語的克拉帝,
隔了一會兒才用他那隻粗糙卻白皙的手回握蕾媞的手,並且向她說道:

「嗯,妳也要保重身體,記得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按時吃飯。」

隨後,克拉帝又用堅定的語氣補充道:

「我會一直為妳向瑪納南祈禱的,乞求祂讓妳每天都過得幸福快樂。」

一艘高高揚起船帆的大船不畏懼猛烈的風浪,筆直地朝西域航行。
前海軍士官學校學員蕾媞準備與自己「唯一的朋友」橫跨大海,
前往那未知的大地上展開新的生活──充滿火花、爆炸、顫抖和亢奮的生活。
雖然沒有人能夠預知自己的未來,但是蕾媞已經下定決心,
只要她最信賴且珍惜的朋友一直陪著她,她就不會輕易向任何難關低頭。

人類與魔族戰爭的最前線──西方大陸,
他們兩人將會攜手在那未知的大地上打造出世界上最壯觀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