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大陸的巨大王國蓋倫東南角,沿著國界一直走,就會到達一眼望去無邊無際的棘漠之境。 在棘漠之境的入口,就是人群的聚居地,曾有一個叫做「康納赫特」的繁榮城邦國家。 雖說康納赫特只是一個小國家,憑藉著勇敢的戰士得以長期保持自治權,卻仍然因為與巨大的侵略國蓋倫發生戰爭,從此消聲匿跡了。 然而由於棘漠之境中出現的魔族軍隊,蓋倫王國為此感到困擾,輕易地放棄了作為緩衝地帶的康納赫特的統治。 從此以後,衰敗的古老城邦的一切都隱藏在了歷史的背後。 然而在這片已經破敗的土地上,仍然流傳著以肌肉為原型所設計的「克律塞伊斯兜甲」、代表好戰性的敏捷而銳利的「長矛」、以及與長矛成對的堅固「圓盾」,這些康納赫特戰士們的象徵。 貧民窟的孩子們便是一部分的例子。 老城區殘骸之間危險至極的石階梯擔任著通往貧民窟內部的入口,年幼的孩子們仍在這些階梯上不斷穿梭著。 每個孩子手中都拿著破爛的圓形木盾和長棍,讓人聯想到慘遭滅國前和蓋倫大軍打成平手的康納赫特戰士的英姿。 而這些孩子們組成了各自的小團體,以人數來彌補嬌小的身軀,看起來就像是縮小版的軍隊。 他們有時會一擁而上,踐踏著力量更弱的群體,奪走他們收集的錢財和糧食,活在永遠掠奪及被掠奪的枷鎖之中。 對於貧民窟的居民來說,這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沒有任何成年人會試圖阻止這些孩子的行為。 因為這些成年人也遵行著掠奪及被掠奪的弱肉強食法則。 因此這個像地獄般的貧民窟無止境地延續著。 夕陽西下時,陽光照射不到的貧民窟街道逐漸變暗。 狹窄而曲折的街道,充滿了破舊的牆壁和散落的垃圾,充滿裂縫的建築物看起來搖搖欲墜。 在陰暗的小巷裡,籠罩著陰森的氛圍和不規則的陰影,遮擋了從天空灑下的一切。 每條街道上都堆滿了破碎的磚塊、泥濘的水坑和各種垃圾堆,其中還若無其事地散落著被拋棄的武器。 毒蟲和罪犯、孤兒和流浪漢在陰暗的街道上遊蕩,在漆黑的影子下,人們低語著不為人知的故事,到處都迴盪著陰森的笑聲和沉重的腳步聲。 牆上的陰暗圖畫和各種塗鴉像打節拍般地在人造的光線下閃爍著。 在巷子的角落,一個頭髮像血一樣鮮紅的長髮少年被一群比他高大的少年流氓包圍著。 這種令人窒息的對峙狀況看上去就像是一群鬣狗包圍了一頭獅子一樣。 這群流氓人數比紅髮少年多,體格也更強壯,但他們非常清楚對方並不好對付。 即使如此他們仍然盯上了紅髮少年,是因為他是最明確的目標。 他的背包裡還裝著剛剛還差點就歸他們所有的麵包,他們不會白白放過這個機會。 當緊張氣氛達到臨界點時,沒有人說話,打鬥就開始了,他們互相揮舞著盾牌和棍棒,彷彿要殺死對方一樣。 有一個流氓被紅髮少年揮舞的盾牌打中了頭,血流如注地倒地,但沒有任何人在意。 流氓用棍棒的尖端狠狠地攻擊紅髮少年的破綻,他相對較弱的腿部受到攻擊,立刻就失去平衡倒下了。 倒下的少年被無情地踐踏,流氓們看著他抽動的樣子似乎更興奮了,更加猛力地踐踏他,然後輕鬆地拿走了原本的目標——麵包,消失在巷子中。 紅髮少年大口喘著氣,凝視著西沉的夕陽,躺了好一陣子後慢慢地站起來,愣愣地看著那些人消失的巷子,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他腳下的某個東西上。 他們竟然丟下了被盾牌擊倒的流氓,就這麼離開了。 少年的心頭突然湧上一陣怒氣,猛力踢了踢倒地的傢伙,但對方毫無反應。 不管對方是昏過去還是死了,事情都不會有任何改變,因此他也不太在意。 然後,怒氣稍減的少年拿起自己的棍棒和盾牌,開始在迷宮般的貧民窟街道上步履蹣跚地走著。 他四處張望,卻感受不到任何動靜。 他必須找到一個擁有食物、比他更虛弱的人。 否則,他今天就得餓著肚子入睡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迷茫中徘徊的少年在貧民窟最東邊的一座散發著溫暖光芒,名為「庇護所」的建築物前面停下了腳步。 透過窗戶可以看到整潔的晚餐桌和微笑的孩子們,以及和他們一起坐在餐桌邊交談的女祭司。 她的模樣對於膚色黝黑的少年而言是陌生的異族之貌。 僅僅隔著一道窗戶,卻有著樂園與地獄的明顯區別,他突然間有種相對剝奪感湧上心頭。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背後一個老人沙啞的聲音。 「嘻嘻,庇護所可不能亂碰。你知道嗎…?那些外地人可是神的使者啊!如果覬覦神的東西,就會遭到天譴。沒錯…!」 老人說了幾句亂碰庇護所的外地人會惹禍上身,便跛著左腳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黑暗的巷子裡。 來自遙遠的塔拉塔的外地人自稱為修行祭司,但他們的教義和神庭並不同。 他們躲避著被視為異端的宗教迫害,分散到了其他國家,遵從自己的教義無條件地行善。對於生活在貧民窟中受貧困和暴力之苦的居民來說,他們就像是久旱逢甘霖般的存在。 貧民窟的居民對他們的宗教和教義可能不感興趣,但對於這些外地人本性上是善良的這一點沒有異議。 因此,貧民窟也存在著不觸碰庇護所物品的不成文規矩。 對於那些在神的恩寵無法觸及的這片土地上流露善意的外地人,這是最基本的禮遇。 「哼!知道這些事情要幹嘛…?」 少年雖然也很了解不成文的規矩,但聞到撲鼻而來的麵包香味時,他感覺自己的理智要飛走了。 接著他蹲低身體,慢慢地越過庇護所的籬笆,朝那個散發著麵包香氣的籃子伸出了手。 「……」 然而,和他所期望的不同,籃子裡空無一物。 正當少年無法掩飾從臉上透露出的困惑,突然間,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抵抗著重力,慢慢地浮起來,驚慌失措地掙扎著並轉過頭望向背後。 「幹嘛?放開我!」 一個身穿磨損盔甲的高大男子抓住了少年的後衣領,把他拎了起來。 儘管他在貧民窟裡還算是個身材健壯的少年,但也只是和同齡的人相比而已,更何況是身材不同的成年人,他根本不是對手。 他在空中掙扎著,全力想要逃脫,但一切都是白費力氣。 似乎是察覺到了突如其來的騷動,庇護所的木門打開了,那位從窗戶看到過的祭司用著緩慢的步伐走了過來。 「有什麼事嗎?」 「喔,蘇菲亞。我抓到了來偷麵包的小賊貓呢?哈哈。妳看。是個紅通通的傢伙呢。」 「……」 少年自暴自棄地伸長了身體,深吸了一口氣,聽著兩人的對話。 「亞歷克斯先生,請放開這位少年吧。」 「可是…」 「庇護所對所有人開放。 快點。」 「…好吧。」 聽到了被稱為蘇菲亞的女祭司平靜而嚴肅的話語,高大的男子亞歷克斯小心翼翼地將少年放到地上。 少年神經兮兮地甩開男子的手,採取了一種仿佛要立刻逃到黑暗中的姿勢。 蘇菲亞彎下了膝蓋,眼神直視著少年,說道。 「我是庇護所的負責人蘇菲亞。這位是負責維護治安的亞歷克斯先生。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阿刻洛。」 「好,阿刻洛。你肚子餓了嗎?」 面對蘇菲亞的詢問,阿刻洛帶著反抗的態度用鼻子噴了口氣,避開了回答,而蘇菲亞也不追問,從懷中的袋子裡拿出一塊麵包遞了過去。 「來,拿去吧。」 阿刻洛毫不猶豫地搶過蘇菲亞遞來的麵包,藏進了懷裡。 光是得到一個免費的麵包,他就感覺自己像是發了筆橫財一樣。 「你受傷了呢…需要治療嗎?」 蘇菲亞問道。阿刻洛豪不在意地用手輕輕擦拭著臉上的傷口,斷然地說不需要。 「庇護所一直都為大家而敞開,你隨時都可以過來。」 蘇菲亞留下這句話後,再次回到了庇護所內,而阿刻洛呆呆地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才返回自己的藏身處。 透過破碎的窗戶灑落的月光映照出一面破碎的牆,上面繪著阿刻洛所畫的不知名壁畫。 破裂的地板上,他斜坐在岌岌可危的房間角落,邊咬著剛剛拿到的麵包,邊沉思著。 「那個女人為什麼要給我麵包…?」 「難道她覺得我很可憐嗎?」 「…真煩。」 突然湧上的不愉快讓他的思緒接二連三不斷跳動著。 直到入睡前,這些念頭都沒有離開過阿刻洛的腦海。 - 第二天,從破裂的天花板縫隙中透進的陽光照得阿刻洛皺起了眉頭,從睡夢中醒過來。 因為那股揮之不去的不愉快感覺,他失眠了,但因為今天有事情要辦,他拿起了棍棒和盾牌,穿梭在迷宮般的貧民窟中。 在漫長的等待之後,阿刻洛終於找到了想要的目標,像發現獵物的老鷹般猛衝過去。 「地、地獄赤犬?!」 同齡的少年看到阿刻洛飄舞的紅髮立刻啞然失色,轉身朝著昏暗的巷子逃走。 兩個少年跳過散亂的垃圾堆,迅速穿越迷宮般交錯的小巷,像是在玩捉迷藏一樣,展開了巧妙的追逐戰。 然而,當他們終於走到了死路,少年像是快滑倒般的停下腳步,沒空整理急促的呼吸,轉身望著阿刻洛,帶著失望的表情絕望地喊著。 「不行!這個絕對不能給你!」 少年為了防止東西被搶走,用盾牌遮住自己的背包,並拿著長棍子威脅著,就像隨時會捅過來一樣。 阿刻洛所尋找的東西,是少年的背包裡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透過什麼方法取得的麵包。 多虧了敏銳的嗅覺,阿刻洛早就察覺到他的背包裡有麵包。 阿刻洛用盾牌敲開少年的棍子,然後對著他的頸部揮動棍子的末端,少年膝蓋一軟倒在地上。 在輕易地壓制對手之後,阿刻洛沒有防備地緩步走向少年,伸手去拿背包,而氣急敗壞的少年用盾牌猛力地敲打了阿刻洛的頭部。 頭骨和木板碰撞的響亮聲音在巷子裡迴盪。 阿刻洛表情扭曲,用握著棍子的手背輕輕抹去頭上流出的血,然後一腳把少年踢開。 隨著一聲慘叫和角落揚起的一縷沙塵,倒在地上的少年直覺地領悟了。 得把麵包交出去來保住小命——。 最終,少年珍惜的麵包落入了阿刻洛的手中。 阿刻洛對那個氣喘吁吁的少年視若無睹,馬上就離開了那個地方,好像想起了某個約定似的。 - 阿刻洛駐足的地方,正是庇護所前面,但他沒有立刻進入庇護所,而是猶豫不決地觀察著四周。 或許是因為庇護所被認為是脆弱的孩子們才會去的地方,這讓他有些在意。 經過好一段時間,他確認過四周安靜無人,才慢慢地穿過庇護所的大門。 這天,陽光溫暖地照耀著庇護所。 蘇菲亞正在草皮上兩條歪歪斜斜的平行衣繩上曬著亞麻布,她察覺到悄悄接近的阿刻洛,露出了微笑。 這個小小的樂園中,柔和微風似乎在迎接阿刻洛,晾著的衣物輕輕的擺動。 「嗨,阿刻洛。你又回來啦?」 阿刻洛對著微笑走來的蘇菲亞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別過了頭。 然後,他從背包中拿出剛剛從那個少年身上搶來的麵包,遞了過去。 這個麵包不管形狀還是質感,都可以一眼看出和昨天蘇菲亞給阿刻洛的麵包完全不同。 「嗯…?難道,這是給我的嗎?」 「…拿了這個之後,我們就互不相欠了。」 阿刻洛輕描淡寫地說著,鮮血他頭上的傷口滴下,沿著臉頰流了下來。 「…傷口比昨天多了呢。難道你為了這個麵包跟別人打架了嗎…?」 「啊,這個…因為早上遇到的那個傢伙反抗很激烈…」 因為阿刻洛聳著肩,用有點驕傲的態度回答,蘇菲亞的表情上瞬間籠罩了一層陰影。 「…那這個麵包本來是他的嗎?」 「妳不用在意。現在是我的了。我搶過來的。」 對於貧民窟的少年阿刻洛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只要搶過來,所有權就會轉移。 在貧民窟中,強者奪取弱者的東西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阿刻洛,我昨天給你麵包,是希望你不要因為飢餓而和別人打架。」 「所以呢?」 「我不能收下這個麵包。請你把它還給原本的主人。」 剛才還無法想像到這種反應的阿刻洛,腦海中浮起了一陣惱怒。 「不想收就算了!給了塊麵包就想對我頤指氣使的?妳算什麼東西?」 「……」 阿刻洛發洩完激動的心情,喘著氣轉身跑出了庇護所。 他在庇護所前的交叉路口遊蕩著,坐在角落,神經兮兮地一次又一次咬著剛才引起問題的麵包,把嘴巴塞滿。 他根本無法理解蘇菲亞要他把辛苦得來的麵包還回去的言論,憤怒無法平息。 就在這時,一群少年包圍了巷子的兩頭,並走向阿刻洛。 他們之中也包括剛才麵包被搶走的少年,阿刻洛似乎察覺到了情況,將剩下的麵包塞進口中。 「…怎麼辦呢?我已經全部吃掉了耶?」 阿刻洛嚼著口中的麵包,口齒不清地說著,憤怒的少年們舉起著棍棒揮向阿刻洛。 隨著全力揮舞棍棒的聲音,棍棒揮動的風聲追隨其後,阿刻洛用盾牌遮住臉,拼命試著阻擋,但對方在人數上已經出現了巨大的優勢。 這場戰鬥等於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了勝負,少年們滿懷憤怒地向阿刻洛發起猛烈的狂攻。 在盾牌無法完全遮擋的地方出現了傷口,鮮血噴湧且開始紅腫,但攻擊仍然沒有停止的跡象。 「住手。」 嚴謹的女性聲音主人不是別人,正是庇護所的女祭司蘇菲亞。 聽了蘇菲亞的話,揮舞棍棒的少年們一致地停下了動作。 少年們還氣呼呼的,無法平息怒火,但他們無法亂來是因為她旁邊有個身材魁梧的男性亞歷克斯和她同行。 「你們為什麼要打這個少年?」 「這個傢伙把我的麵包搶走了!」 「…來,拿去吧。」 蘇菲亞從背包中拿出一塊麵包遞給那個少年。 少年愣愣地看著麵包,心情似乎放鬆了,和同伴一起消失在巷子的另一頭。 被痛打一頓而癱軟的阿刻洛無法起身,質問著蘇菲亞。 「為什麼…要給那些傢伙…麵包?」 「…用暴力搶走的東西,也一定會被暴力奪走。暴力只會引起更多的暴力。為了打破這種惡性循環,我代替你把麵包還給了他們。」 阿刻洛的道德感沒有辦法理解蘇菲亞的回答。 因此他怒火中燒,開始耍起嘴皮子。 「多管閒事…呸!幹嘛一直盯著我看?沒事就快滾!」 阿刻洛頑強地吐出混了血的口水,蘇菲亞向站在後方的高大男子亞歷克斯示意,用眼神傳達了某種訊息。 於是亞歷克斯臉上帶著笑意,將半死不活的阿刻洛扛在肩膀上,返回他們來時的原路。 「放開我!」 阿刻洛劇烈地掙扎,但被狠狠毆打的身體到處都在哀號,最終他失去了意識並安靜下來。 於是這三人慢慢地隱藏在了貧民窟的巷子中。 - 阿刻洛在漫長的夢境中來到了樂園。 那是個有著和平的風景、令人愉悅的微風、搖曳的花草、沒有悲傷和飢餓的地方。 這個地方和地獄般的貧民窟完全不同,是一個超現實的空間,因此,正當阿刻洛意識到這是夢的時候,他微微地睜開眼睛,仰望著天花板。 他吃驚地發現他所熟悉的破舊天花板消失了,而令他再次吃驚的是,他所躺著的地方並不是硬梆梆的石地板,而是一張床。 「醒了嗎?我來幫你換繃帶吧?」 蘇菲亞正在整理另一張床上的被子,她看向阿刻洛,用溫柔的聲音問著。阿刻洛似乎不太高興,立刻翻過被子假裝又睡著了。 這時,亞歷克斯掀起阿刻洛翻過的被子,說道。 「看來你已經好多了嘛?那我們去做些事情吧,朋友!」 阿刻洛嘀嘀咕咕的起了身。 奇妙的是,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睡覺了,現在感受到了意想不到的舒適感。 他被毆打的小小的身體上一圈一圈地纏繞著白色繃帶,看起來像是已經包紮完了。 當蘇菲亞跟著走在前面的亞歷克斯走出房間,阿刻洛無奈地跟在他們後面。 他們來到了一個寬敞的草地,裡面有一個巨大的水桶,裝滿了一半以上的水。 「好,那我們開始吧!」 「到底要做什麼東西?」 「還會是什麼,就是洗衣服啊!」 亞歷克斯大聲喊著,同時把沾滿污垢的被子泡進水桶裡。 阿刻洛對於這輩子第一次看到的洗衣服行為感到非常困惑,但還是根據蘇菲亞的教導,他用力搓揉著,直到汙垢消失為止。 「煩死了…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他嘴上發著牢騷,卻不知不覺已經掌握了技巧,比第一次更加熟練而快速地洗完了衣服。 阿刻洛這輩子第一次讓充滿來路不明汙垢的布料恢復原來的顏色,在這個過程中他體驗到了某種奇妙的喜悅。 就像是在以相反的方式進行自己喜愛的繪畫一樣。 阿刻洛專注於將填滿的畫紙重新變得潔白,在日正當頭之前,他已經洗完了所有的衣服。 「真厲害,阿刻洛。你已經做完了這麼多…說不定你很有天份呢。」 蘇菲亞笑著對阿刻洛讚不絕口,這樣的讚美並沒有那麼討人厭。 但是,他可能羞於突然改變態度,脫口而出和內心相反的回答。 「嗯…這樣就結束了吧?那我走囉…?」 蘇菲亞抓住了說出違心之論的少年手臂,搖了搖頭。 阿刻洛竟然不敢掙脫,倒不是因為她的握力有多強,反而是被氣氛給壓制住了。 蘇菲亞馬上就帶著阿刻洛去了牧場,教他擠羊奶的方法。 一開始,阿刻洛認為這種事情很簡單,爽快地開始擠奶,但當他不斷地彎腰重複動作時,汗水不知不覺從背部流淌而下。 而蘇菲亞則熟練地處理各種事情,連凌亂的羊毛都修剪得整整齊齊,展現出從容不迫的姿態。 「我們收集的羊奶會提供給這裡的居民飲用,或賣到附近的村莊。羊毛也是一樣。我們會用這些錢來購買需要的物品。」 這是阿刻洛第一次學會不用打架就能獲得需要的東西的方法。 他沉迷於蘇菲亞的教導之中。 完成了牧場的工作後,他接著拋光了生鏽的農具,並打掃了庇護所。 最後是期盼已久的晚餐準備。 終於,在太陽西沉的時候,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 阿刻洛不知不覺沒有回到自己的家,一起坐在過去從窗外凝望著的樂園般的地方,庇護所的晚餐桌邊。 也許是因為今天經歷的事情,過去認為是樂園的庇護所的一切都令他感到很新奇。 看起來很乾淨的棉被、沒有一絲蜘蛛網的房間、餐桌上的羊奶和麵包,這一切都是出自某個人的手、也就是蘇菲亞創造的成果。 還不只是這樣。 在庇護所中被人遵守的秩序和規範,也都是由她創造和維護的價值。 阿刻洛出神地望著晚餐桌,蘇菲亞伸出手遞給他一塊麵包。 「這是完全屬於你的東西。是你透過偉大的勞動獲得的合理報酬。」 不打架、不求人的憐憫,僅僅透過努力獲得的第一塊麵包。 這個麵包看起來很好吃,年幼的阿刻洛感覺到無比自豪。 而在阿刻洛旁邊,有一些天真地享用食物的年幼孩子們,蘇菲亞則微笑地看著他們。 阿刻洛在這自然而平靜的場景中感到一種微妙的違和感。 「…你為什麼不吃呢?」 「妳不用管我。我還不太餓。」 阿刻洛注意到餐桌上的食物和人數相比明顯不足。 過去只能從窗外羨慕地仰望著的庇護所,那種富足只是片刻的錯覺。 不管是第一天得到的麵包,或是隔天還給那群少年的麵包,都不是剩餘的麵包。他一想到這裡,心情就變得沉重起來。 肚子餓就去搶、運氣不好又會被搶… 對於過慣了這種日常的阿刻洛來說,這些經歷都是非常陌生的。 他人的無盡好意,還有背後隱藏的崇高犧牲。 他對蘇菲亞產生了敬畏之心。如果真的有神存在,祂的模樣應該就像眼前的她一樣吧, 阿刻洛將麵包撕成兩半,將一半遞給蘇菲亞。 「來,拿去吧。」 「我真的沒關係。我希望你把它全部吃掉。」 蘇菲亞搖搖手拒絕了阿刻洛,他卻瞪大了眼睛說道。 「…我不要。為什麼妳要挨餓?妳是最努力的啊。」 「阿刻洛…」 蘇菲亞凝視著阿刻洛的眼睛片刻,接過了麵包。 「謝謝你,我會好好享用。」 蘇菲亞微笑著接過麵包,阿刻洛終於放心開始吃麵包。 當他們在如此和諧的氛圍下用完餐時,阿刻洛問出了心中一直存在的疑問。 「妳為什麼…要幫我?妳也可以視而不見的。」 「因為那是神的旨意。」 聽到蘇菲亞模稜兩可的回答,阿刻洛反問道。 「那是什麼意思?」 「這表示連我自己也不能確定。人類有時候會產生無法理解的情感。會不會是因為我們心中存在著神呢?」 「…那為什麼妳的神沒有向其他人伸出援手?」 在貧民窟中,除了阿刻洛,還有許多處於困境的孩子們。 對阿刻洛來說,只有他一個人得到蘇菲亞的救助,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那是因為敲門的人是你,而不是其他人。你的靈魂在流血,就像是在尋找能夠治癒傷痛的人。所以我想告訴你。這個世界並不是你經歷過的那種地獄般的弱肉強食世界,而是共同生活的神的世界…」 聽到蘇菲亞的回答,阿刻洛突然想起了他偷偷進入庇護所偷麵包的那天。 過去因邪念而做出的事情如跑馬燈在他腦海中閃過。 「其實,我內心的神是想要照顧貧民窟的所有人的。但是光憑這份心意是沒辦法做到所有事情的。目前庇護所的狀況有點吃緊…」 聽到蘇菲亞語帶擔憂的回答,阿刻洛認同的點了點頭。 這個蘇菲亞努力維持的名為「庇護所」的小小樂園,是如此岌岌可危。 阿刻洛想起蘇菲亞剛才不吃麵包的犧牲,他希望這樣的情況不會再次發生,難得地吐露了自己的內心。 「…我會幫你的。」 「嗯…?」 「我剛剛注意到,工作真的很多…如果做更多的工作,庇護所會不會如妳所願擴大起來?」 雖然這只是年幼少年的衝動想法,但蘇菲亞似乎感到很滿意,摸了摸阿刻洛的頭。 「謝謝你,阿刻洛。你一定能幫上大忙的。但是,你留在這裡的期間需要遵守這裡的規則。你做得到嗎?」 「……」 阿刻洛默默的點了頭。 阿刻洛的庇護所生活就此開始了。 - 從那天開始的幾年之間,阿刻洛都留在庇護所裡,負責各種雜務。 他照顧著羊群,擠牛奶、剃羊毛並把它們賣給鄰村;他也供應水和食品,還修繕庇護所等等。他的日子總是忙得不可開交。 由於阿刻洛和蘇菲亞的努力,庇護所逐漸變得寬裕起來,能夠在更好的環境中照顧孩子們。 蘇菲亞對處於困難環境中的孩子們特別關照。 這天,一如往常地,阿刻洛正拉著裝滿食品的推車穿過陰暗的小巷。 這時候,一群少年從小巷中衝出來,列隊擋在了車的前方。 阿刻洛停下車,凝視著他們,其中一個看起來像是領頭的少年慢慢走向他。 「這麼急著去哪啊?你又是一個人嗎?」 「…讓開,我不想打架。」 「車上裝了什麼?」 領頭的少年試著用棍棒掀開車上的布時,阿刻洛用手擋住棍子阻止他並說道。 兩個少年像是要殺死對方似的狠瞪著對方。 「這是庇護所的東西。不要隨便亂碰。」 「呿,不要被我們逮到。你這個膽小鬼。」 少年瞪著阿刻洛,然後和夥伴一起消失在巷子的盡頭。 要是以前的話,他們一定二話不說就打了起來,但是阿刻洛正在認真地遵守著蘇菲亞的規則。 阿刻洛注視著少年們消失的巷子,片刻後,他收起思緒,重新拉起車,往庇護所走去。 然而,隨著靠近庇護所,他感到一種不安的情緒湧上心頭。 平常總是熱情地迎接他的庇護所孩子們今天卻完全不見人影。 當阿刻洛把車停放在牧場附近,踏進庇護所內時,傳來了物品破裂的尖銳聲音、男人的喊叫聲混合了孩子們的哭聲。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內部,卻看到穿著盔甲的士兵們在庇護所的走廊和房間裡忙碌地穿梭著。 「你們…搞什麼啊?」 蘇菲亞察覺到阿刻洛回來了,馬上把他拉到自己的身後。 「他們是蓋倫的士兵。」 「…他們來做什麼?而且他們在破壞庇護所,為什麼妳只會袖手旁觀!亞歷克斯呢?」 亞歷克斯正在不遠處和一些士兵抗議著,但看起來沒什麼用,他明顯看上去很沮喪。 阿刻洛也是在氣憤之下才說出這些話,但他知道,就算是亞歷克斯也無法對付那麼多的士兵。 「他們說他們收到匿名信指出,庇護所在為康納赫特殘黨供應金錢和武器…他們正在搜查證據。」 「太不像話了…」 蘇菲亞冷靜地將事實如實轉告阿刻洛,阿刻洛則陷入了沉默。 對於以搜查為名的破壞行為,憤怒的情緒在他心中滋生。 士兵們到處翻箱倒櫃,以搜尋可能的秘密通道為藉口,正在地毯式的搜索整個空間。 「夠了…!」 阿刻洛緊握著拳頭,企圖往面前的士兵衝去,但被蘇菲亞攔住了。 蘇菲亞直視著阿刻洛的眼睛,搖了搖頭,讓阿刻洛的憤怒稍微平息了下來。 「我來吧。」 她的眼神是這麼說的。 「是誰命令的呢?」 面對蘇菲亞堅定的語氣,某個看起來像是首領的人氣焰囂張地說道。 「這是羅威爾男爵親自下達的命令。」 「這樣啊,那你知道凱拉斯伯爵夫人在贊助這個庇護所嗎?」 阿刻洛盯著這兩個人列舉著他從未聽說過的貴族名字。 正當他嘲諷地看著他們做無謂的口舌之爭,騎士首領驚訝地反問道。 「什麼…?」 「如果今天的事情傳到她耳裡,就算是羅威爾男爵也不能輕易放過吧?」 「咳呃…」 「到此為止吧。不管你們怎麼搜、就算是放火燒了庇護所,也不會找到任何東西的。那只會讓大家都變得不幸而已。」 在意想不到的重要人物被提到時,他們隱藏不了自己慌張的神情。 聽到蘇菲亞接下來的警告後,騎士首領不斷地咳嗽,猶豫了片刻後對士兵們大喊。 「停止動作,撤退!」 在騎士首領的呼喊下,士兵們停下手中的工作,一窩蜂地走出庇護所。 突然間,阿刻洛意識到蘇菲亞不流一滴血就把他們驅逐出庇護所,反思著自己曾經試圖用暴力解決這一切情況的幼稚行為。 要是靠著蠻力壓倒騎士首領,能夠擊退他們嗎? 對於這種無謂的念頭,阿刻洛搖了搖頭。 另一方面,把庇護所弄得一片狼藉的士兵們離開後,蘇菲亞讓受到驚嚇的孩子們放了下心來。 「別忘了,神總是在我們的心中。只要意志堅定,就能克服任何考驗。」 哭泣的孩子們一致地點頭同意蘇菲亞所說的話。 阿刻洛看著這一幕,試圖平復自己複雜的情緒,悄悄走出庇護所,沿著夕陽下斜坡上的小路走了起來。 他久久地俯瞰了在炙熱的金色夕陽下被染成黃色的貧民窟街道。 阿刻洛一屁股坐下,用樹枝在乾燥的土地上劃出幾條線條,瞬間描繪出一幅底圖。 在晚霞的柔和照耀中,康納赫特呈現出一種超脫於現實的和平景象,彷彿是一個未知的異域天堂。 那是個沒有任何破損的地方,是阿刻洛所想像的樂園的樣子。 「阿刻洛,你在畫畫嗎?」 正全神貫注畫畫的阿刻洛聽到某人的聲音,他轉身望去。 「可以坐在你旁邊嗎?」 蘇菲亞徵求同意後,坐在了阿刻洛的旁邊。 「真棒,你在畫康納赫特嗎?」 「……」 阿刻洛害羞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就像樂園一樣呢。對吧?」 「…妳看過樂園嗎?」 「這個嘛,樂園無所不在,也無處可尋。說不定這片依照神的教導去過活的土地就是樂園。」 「……」 聽到很像蘇菲亞會說的回答,阿刻洛默默地點了頭。 接著,他再次凝視著晚霞照耀下的貧民區,蘇菲亞也看向了阿刻洛視線望向的地方。 阿刻洛愣愣地望著貧民區的某個地方,慢慢開口道。 「…那個…我剛剛…差點就揮拳頭了。」 當阿刻洛提到差點又打架的事情並自責地低下了頭時,蘇菲亞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你是想要保護大家。」 「可是…」 「阿刻洛,我擋住你只是因為希望你不要受傷。為了保護珍貴的事物而戰鬥並不是值得指責的事情。」 「……」 「我也曾經戰鬥過。為了保護你、也為了保護大家。」 「…好難喔。」 阿刻洛對蘇菲亞的話感到有些難為情,搔了搔頭。 接著,晚霞下的貧民區街頭傳來巨大的聲響,他們立刻看向那個地方。 兩派人聚集起來發生爆發衝突,雖然太遠了無法看清楚,但根據經驗推測,那很明顯是場揮灑鮮血的激烈戰鬥。 阿刻洛打破沉默,向蘇菲亞拋出問題。 「妳有想過嗎?他們為什麼要打架?」 「…」 蘇菲亞只用悲傷的眼神遠望著遠方,沒特別回答。 「因為如果打不贏,就得挨餓…那裡是地獄。」 「阿刻洛…」 「…他們知道嗎?其實讓那個地方變成地獄的正是他們自己。」 「……」 阿刻洛望著正爆發著充滿詛咒和蔑視的爭鬥的街頭。 「…嗯,對妳來說,這樣地獄般的故事沒那麼能感同身受吧?」 對於這句話,蘇菲亞輕輕閉上雙眼,緩緩地搖了搖頭。 接著,她小心翼翼地傾訴起自己的過去。 「…我也曾經活在地獄之中。我是被塔拉塔法神庭視為異端的教團成員。我們的教義和神庭的大為不同。比起神庭所倡導的『戰爭與滅絕』,我們相信『和諧與共生』才能打開樂園的大門。神庭不斷迫害和蹂躪我們。他們奪走了無數的生命,用殘酷的拷問逼迫我們改信。最終,我們離開了塔拉塔,分散到了各地。我們被瓦解了,正如他們所希望的。但是我們的教義,還有我們的精神並沒有因此崩潰。我相信我們的宗教仍然在某處傳播著,會產生新的信徒。所以,就算在遠離家鄉的這片異域,在康納赫特,我也沒有失去希望。我知道。就算行走在地獄的火焰之上,我也必須拯救比我更加痛苦和悲傷的人們。」 阿刻洛在蘇菲亞淡然的回憶中短暫地窺見了地獄。 儘管如此,她也從未失去希望。 他認為她來到遙遠的異國定居,途中一定充滿了曲折,並非一帆風順。 即使如此她仍然開拓出了這一小片樂園,他深感敬佩。 「如果那個地方像地獄一樣,那妳應該不會思念故鄉吧…」 「不,即使在痛苦中,回憶也會綻放。特別是離開之前,映入我眼簾的埃格納赫江的夕陽,真是美麗極了。」 蘇菲亞想起了對江河的回憶,眼睛彷彿被雨水淋濕了一樣。 在與棘漠之境相接的康納赫特長大的阿刻洛,無法想像蘇菲亞所描述的江河景象。 他只能在夢中想像那片樂園。 蘇菲亞苦笑著繼續說道。 「但是如果回去的話,會不會再次落得被驅趕的下場…?那樣真的會很困擾呢。」 「…如果發生那種事,我會陪著妳一起去,幫妳教訓他們。剛才蘇菲亞妳不也說了。為了保護而戰鬥是可以的。」 阿刻洛故意裝作自然地平靜地說著話,蘇菲亞摸摸他的頭讚許他的懂事。 「謝謝你這麼說。」 「咳咳,我只是想見識見識而已。蘇菲亞妳所說的那條江…」 他無法想像沒有蘇菲亞的樂園。 或許正因為如此,他想一直和蘇菲亞在一起。 阿刻洛努力掩飾內心的真實想法,笨拙地瞎掰著各種藉口,蘇菲亞開心地笑著回答道。 「好啊,阿刻洛你這麼強,你保護我。我們一起到塔拉塔旅行吧。我帶你去看世界上最美麗的江河『埃格納赫江』。」 「…」 此時,雖然蘇菲亞臉上開朗地笑著,卻莫名地看起來有些悲傷。 阿刻洛把那天的約定記在心中好久好久。 - 在那之後又過了幾年,那天也是一個同樣忙於日常工作的日子。 透過大家的努力,庇護所的規模不斷擴大。 規模的擴大也代表著工作量的增加。 阿刻洛負責照顧的羊數量增加了,擴建的庇護所需要更多時間打掃。 此外,隨著孩子們的增加,蘇菲亞整天忙碌不停,忙得沒空吃飯的情況不計其數,睡眠也嚴重不足。 阿刻洛很想問蘇菲亞,她究竟是為了什麼才如此拚盡全力?無止盡的勞苦是神的教導嗎?但現在彼此都變得很忙碌,連蘇菲亞輕鬆交談的時間都已經是種奢侈了。 沒事的,一切都會變好的,他們對彼此的堅定信任心照不宣。時間像平常一樣流逝,某一天,蘇菲亞倒下了。 阿刻洛抱起吐血昏倒的蘇菲亞,瞬間吃了一驚。 「她的身體好燙,而且瘦弱得令人擔憂。」 阿刻洛瞬間直覺情況不妙。 他大聲對那些只是吵吵鬧鬧地看著的孩子們喊道。 「別傻傻地看著!醫生!快去叫醫生來!」 阿刻洛的呼喊空洞無力,這個地獄般的康納赫特貧民區根本不可能有醫生。 有個像樣的鄰村醫生踏進庇護所,已經是四天後的事情了。 醫生嚴肅地觀察著躺在病床上的蘇菲亞,然後搖了搖頭。 「這是傳染病。看她的狀態,似乎已經病了很久了。太遲了……已經沒辦法挽救了。」 阿刻洛完全不願意承認那句令人絕望的話。 「…救活她!你,還算個醫生嗎?」 阿刻洛抓住醫生的衣領搖晃著,醫生露出了為難的表情,摸了摸眼鏡。 騷動發生的當下,蘇菲亞用虛弱的聲音對著阿刻洛說道。 「阿刻洛,住手。」 「…」 阿刻洛的手一鬆開,醫生就迅速收拾設備離開了房間。 「使用暴力是不行的…你沒忘了我們的規則吧?」 「妳都快死了,還管什麼規則…!」 「對不起,但規則就是規則…」 蘇菲亞勉強露出微笑,吃力地說著話,阿刻洛不忍心對她發洩自己的怒火。 「可、可惡…」 無法抑制怒火的阿刻洛一拳打在了桌子上。 「不要太難過。有相聚就有離別,不是嗎?」 「…為什麼妳要這麼拼命?像個笨蛋一樣…」 「……」 平時從不顯露情感的阿刻洛,含著淚追問著,蘇菲亞也哽咽得久久無法作聲。 她注視著窗外的風景,穩住呼吸後接著說。 「對不起,我沒能遵守約定。我答應要帶你去看埃格納赫江的…」 「……」 阿刻洛表情凝重,咬緊了嘴唇。 他強忍著即將潰堤的淚水。 「阿刻洛,你還在尋找樂園嗎…?」 「…我不知道。」 「你的話,一定能找到的。因為你是溫暖的存在…」 「……」 「跟隨內心中神的聲音吧。它將引領你到樂園。雖然道路充滿艱難,但憑藉你的力量,一定能克服的。」 「…樂園…」 蘇菲亞以這句話作為結尾,表達自己想要稍作休息。 蘇菲亞閉上眼睛,享受著灑在身上的陽光,微笑著。她的表情中充滿了平靜,沒有任何埋怨或遺憾。 不過只是個少年的阿刻洛,正在親眼目睹像神一樣的存在消失。 當他走出房間採了一束花回來,蘇菲亞已經帶著慈祥的微笑離開前往神的身邊了。 - 蘇菲亞的葬禮按照康納赫特的傳統方式進行了火葬。 自從她倉促地死去後,庇護所迅速地瓦解了。 少了她的照顧便無法生活的孩子們,都各自離開庇護所去另謀出路了。 就像神離開之後,人類世界失去了光明一樣,這一切變化都來得太突然。 沒有人能夠傳承蘇菲亞的崇高意志,艱辛地遵守著的庇護所規則也被打破了。 暴力和掠奪再次侵襲了庇護所,這裡已經不再安全。 一次、兩次、三次…可以從一再的離別中推測出,不會有人留下來。 最後留下的亞歷克斯輕拍阿刻洛的肩膀,送上最後的道別。 「阿刻洛,收下這個吧。這是道別禮物。」 「這是…?」 「據說是你的祖先以前穿過的盔甲。對我來說太小了。你再長大一點就能穿了。」 亞歷克斯將一件來源神秘、屬於古老康納赫特戰士的克律塞伊斯兜甲交給了阿刻洛。 雖然紅色的鏽跡斑斑,但仍能看到原本的色彩保留下來的部分,看得出這個東西非比尋常。 「啊,雖然有些生鏽了,但只要修復好,就會恢復原本的色彩。你會修理吧?」 亞歷克斯咧嘴笑著,努力展現出大人的沉著感,阿刻洛無奈地點了點頭。 他之前也修理過好幾次生鏽的農具,這對他來說並不困難。 「好,你要勇敢地過下去,有緣再見了。」 亞歷克斯,作為最後的家人,也在道別後離開了。 阿刻洛落寞地凝望著空蕩蕩的庇護所。 曾經散發出溫暖的燈光,迴盪著孩子們笑聲的庇護所,如今已經沒有任何人留下。 很久以前,阿刻洛曾經覺得一個人很好。 但是現在他懂了。 待在重視的人們身邊是多麼美好的事情。 他體會到了獨自一人時的痛苦。 然而,能和他一起承擔那份痛苦的神已經不在他身邊了。 獨自被留在庇護所的阿刻洛整理了好一陣子回憶,然後一聲不響地離開了。 在那之後,再也沒有人在貧民區看見那個被稱為地獄赤犬的男人。 - 在那之後又過了幾年,某個夏末的夜晚。 夕陽金黃色的光輝暈染在埃格納赫江上方,緩慢地向前推進。 江水在夕陽的映照下閃爍著,看起來就像是金色的鑽石在流淌著。 夕陽不斷地往埃格納赫江的水波噴灑明亮的橘色和紅色顏料,江邊的樹木和草叢籠罩在濃密的陰影中。 江岸的山脈被紫色的霧氣淹沒,逐漸沉入黑暗之中。 傍晚的微風輕輕掠過江面,乘載著陽光的芬芳飄散,伴隨著平靜的水聲營造出和平的氛圍。 在這一切交織在一起的夕陽下,形成了充滿美麗與優雅感的景色。 長大成人的青年阿刻洛站在空蕩的船上,凝視著被夕陽染紅的埃格納赫江,然後從懷中取出一個裝有白色粉末的小玻璃瓶。 他打開軟木塞蓋子,瓶內裝著的細緻骨灰隨風飄散,沒入在金色的江水中。 「埃格納赫江啊…我遵守了我們的約定,蘇菲亞。嗯…雖然沒有全都遵守…但我希望妳不要太苛責。因為我的情況也不怎麼好。」 終於實現了藏在心中已久的和蘇菲亞的約定,阿刻洛陶醉在餘韻中,隨意地發著牢騷。 回想起來,在長途的旅程中,有些東西已經失去了光彩。 再次成為孤單一人的阿刻洛,有好一陣子都忘了那些重要的東西。 經歷過蔓延在人類社會的虛假和偽善之後,他變得極度警戒,冷漠地甩開了那些伸向自己的手。 無論對方是出於善意或惡意,他都不在意。 因此,戰鬥在他的生活中,總是如影隨形,無法躲避。 要是蘇菲亞在身邊,她會露出什麼表情呢? 阿刻洛在流淌的江水表面描繪著蘇菲亞的臉龐,不經意地喃喃自語。 「…就跟妳說的一樣。這是世界上最美的江。」 就像她很久以前說的一樣,這是一幅百看不厭的秀麗景色。 正當他轉身正要離開這條江,背後突然傳來某個粗獷的男子聲音。 「客人,要搭船嗎?」 「……」 聽到船夫說的話,阿刻洛望著夕陽沉思了好一會,默默地點了點頭。 「從你的穿著看來,你是外地人吧。你決定好要去哪裡了嗎?」 「……」 聽了船夫的問題,阿刻洛搖了搖頭。 「看來你正漫無目的的流浪啊!這樣正好。有個地方只要實力出眾,是不會計較出身的。怎麼樣?」 「…走吧。」 聽到阿刻洛低沉的聲音,男子聳起肩開始划槳。 小船穿越了埃格納赫江的金色江水,緩緩地往庫漢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