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每天都做著相同的夢。 夢境都是以父親急促的呼喊聲開頭。 「快逃!答應我,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呃啊啊!」 有著稚嫩臉龐的少年,將可怕的尖叫聲拋諸腦後,在寒冷的森林裡奔跑著。 耳邊傳來嗡嗡作響的風聲、尖叫聲以及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少年感覺心臟快要爆炸了。 不斷跑著跑著,跑到眼前一片漆黑時,少年發現自己站在村莊的十字路口。 「嘖嘖,那孩子是那個弓手的兒子吧?」 「對,他爸爸被村裡的圍事打死啦。 徵收的錢不過多個一兩毛,就帶頭抗議,會有這種下場不意外啦。」 「是啊,徵收額度增加也是為了保護村子不被魔族攻擊啊。 自以為清高。他應該多為自己的孩子著想。」 「再過不久就要下雪了,看來那孩子也活不久了。」 「不要多管閒事,專心準備過冬吧。」 少年向那些圍觀者伸出了手,但是他們都默默地轉身回家, 把門緊緊關上,準備睡覺。 他的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著。 少年跑到了某個街道上的酒吧旁,蹲坐在屋簷下躲著雪。 已經一個禮拜沒有吃東西的少年,對於像利刃般的寒風, 已經沒有特別的感覺了。 他的身子就像被凍結似的,只有飢餓感讓他痛苦不堪。 少年的耳邊又響起了父親的呼喊聲。 『答應我,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爸爸,對不起。我好像不能遵守約定了。」 少年努力地撐起快闔上的眼皮。 「今天可能是最後一天了。」內心浮出不祥的預感, 讓少年僅剩的意志慢慢地消耗殆盡。 突然間,一股直達肺裡的香味使他猛然地張開眼睛。 不知從哪裡出現的黑衣男子,將一塊麵包伸向少年的眼前。 少年急忙地想拿走麵包,但是男子動作更快地把麵包藏到身後。 「你肚子餓啊?我可以把麵包給你,但是你要替我做一件事, 你可以做到嗎?」 少年像是著了迷一般點了點頭。 「這間酒吧裡有個很壞的人,那個人偷了叔叔很珍惜的東西。你只要讓那個人『稍微』受點傷就好,這樣叔叔就能趁機把東西找回來了。」 男子把短劍放入少年的手中。 「你知道該怎麼做了吧?」 少年盯著短劍看,腦袋裡突然盤旋著爸爸的教誨。 『兒子,你要記住,傷害別人就等於是傷害自己。』 但是麵包的香味刺激著鼻腔,餓到糾結在一起的五臟六腑, 早已麻痺了少年的理性。 「好了,快去吧。」 男子催促著少年,他慢慢地走向酒屋。 「做得好,你比我想像中還要厲害呢,沒想到你能把短劍丟的那麼準。」 少年低著頭向男子伸出手。 「啊,對了,你的麵包在這裡。以後我會常來的,如果你願意繼續替我做事,就不用擔心會餓死了。你要好好活著喔,下次見了。」 黑衣男子笑著消失在黑暗中。 少年急忙把麵包塞入嘴中。 全身像是觸電一樣,麵包甜甜的滋味流竄全身。 『我活下來了,爸爸,我可以遵守諾言了。』少年露出了放心的微笑。 同時,少年也發現了自己正在流淚。 『麵包這麼甜,我為什麼卻在哭呢?以後只要好好替那個男人做事, 就一定能活下去啊……但是為什麼會一直想起爸爸悲傷的眼神呢?』 『……你要記住,傷害別人就等於是傷害自己。』 少年還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少年每天早上都會從同樣的夢中驚醒。 從那天開始,他就一直無法好好入睡。 『又是那個夢……』 簡陋的窗外,晨光漸漸升起。 那天之後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少年已成為了男人, 男人的眉頭已經出現了深深的皺紋。 但是男人還清楚地記得那個瞬間。 隨著時間過去,這段記憶並沒有被淡忘,反而越來越清晰。 但是男人依然不明白。 那天,他的肉體雖然活了下來,但是靈魂已經支離破碎。 不明白從鏡中看到自己眼神乾枯,是因為自己厭惡著自己的關係。 就那樣,已經「支離破碎的男人」一如往常的準備妥當後出門, 這是個像平常一樣的早晨。 咚。 一個看起來像是魔族的道具,上面佈滿鮮血,染紅了桌面後掉落在地。 坐在對面的老人,一邊發出驚嘆聲,一邊看著物品與男人的臉。 「果然很厲害。你從來都沒有讓我失望過, 不知道有多少人為了這個東西而殘廢了呢!」 男人從老人手中接過一個裝著半袋金幣的袋子,然後放進懷中。 「不過,如果你知道這東西的價值的話,早就拿了就跑了吧。 我真慶幸你是個街頭殺手。這次也像平常一樣拜託你了,事情並不困難。」 老人露出貪婪的微笑,將委託書交給男人。 男人拿到委託書後,默默地走出漆黑的房間。 即使是大白天,城市裡的暗巷,永遠都不會有陽光照射進來。 也多虧如此,沒有人知道男人被自己的汗水與血水浸濕。 嗆人的空氣與鐵鏽的味道,像是黏在肺上一般的令人難受。 男人跑到附近的井邊簡單清洗著身體。 其實他自己也知道這點金幣比起那些傭兵的酬勞低了許多, 但是對他來說,錢並不重要。 但他也不像老人口中所說的,是為了追求殺戮而做這些事。 他反而討厭不必要的殺戮。 男人追求的只是像一般人一樣可以吃飽,像一般人一樣好好地睡覺。 那樣平凡的生活,才能讓男人感覺自己還活著。 但光是模仿別人的日常生活,真的能代表自己過著「平凡的生活」嗎? 其實他也察覺到自己所追求的人生,從哪裡開始就出錯了。 但是他照著黑衣男子的指示,踏入「獵命師」之路, 所以這種矛盾對他來說也只是日常的一部分。 男人安靜地張開了眼睛。 拋開複雜的思緒,把老人交給他的委託書攤開來看了一下。 『延長壽命,重拾青春的秘藥材料……村子西北方森林中, 只會在夜晚出沒的吸血鬼的骨頭……』最近這類的委託突然變多了。 『壽命與青春啊……』 在這個因為戰爭而長久荒廢的地方,人類原始的貪慾卻沒有因此消失。 一直都是如此。 突然間,他想起了黑衣男子的話。 『人類只會為了自己而存在,所以像我們這種人才能生存下去。』 『沒錯,所以今天我才能這樣活下來。』 男人微微地皺起眉頭。 『今天不知道為什麼老是想著這些沒用的事。』 他急忙地帶著弓箭與執行任務所需的工具,離開了村子。 在又黑又濕的森林裡,男人已經窩在同一個位置好幾個鐘頭,等待獵物出現。 這是個沒有月光的漆黑夜晚。 終於聽到了快速移動的腳步聲,一個黑色的身影露出了樣貌。 『……一個嗎?看來是沒有其他同伴。』 男人躲在草叢中,等待獵物靠近到適當的位置。 他的計畫是這樣的。 用箭矢射穿頭顱讓獵物倒下。 再射出箭雨,讓獵物無法動彈。 接近獵物並快速地擄獲目標。 發生危機時,利用預設好的繩索脫逃。 雖然是單純的計劃,但通常都能確實完成任務。 一如往常,今天也沒有例外。 他靜靜地拿起長弓,向黑色形體的頭顱用力地拉弓。 「嘎啊啊!」 死亡般的尖叫聲響徹了整片森林。 命中了。 一隻箭讓黑色形體向前跪倒。 緊接著,男人把箭矢筒拋向空中,箭如雨下,讓黑色形體粉身碎骨。 他迅速地衝到黑色形體前面,然後用力踢了一腳, 倒下的身軀已經完全不會動彈了。 完全符合計劃。 男人慢慢地端詳著黑色形體。 已經看過很多種魔族的他,第一次看到全身只有骨頭的魔族。 一股空虛又不悅的死亡氣息從屍體中湧出。 男人快速地拿走牠的骨頭。 此時,背後突然感到一股涼意。 『糟糕……』他立刻緊繃神經。 『一、二、三、四……可惡,太多了。』 牠們或許是因為感到威脅而躲在黑暗中, 但仍可以感受到那些傢伙正在逐漸縮小包圍的範圍。 只要稍有鬆懈,牠們就會瞬間衝出來把他撕個粉碎。 幸好他早已預測到會有這種情況,事先設好了逃脫的繩索。 男人小心翼翼地握著繩索,機會只有一次。 他深呼一口氣,用力扯著繩索。 快速收回的繩子讓身體動起來的瞬間,發生了意想不到的狀況。 倒下的魔族用手骨緊緊的抓著他的手腕,開始用力拉扯著他。 感到慌張的男人,回頭看了看地上的屍體。 被箭矢射散的骨頭自己動起來並開始集結,逐漸變回原來的型態。 他用箭矢往抓著他的手骨用力戳下,但是手骨卻依舊緊緊抓著他的手腕不放。 男人看了看已經被射穿的頭骨,這個戰利品像是在嘲笑他似的,死盯著他看。 男人承認自己沒有像平時那樣小心,他覺得自己很可笑。 『難怪今天一直想著一些沒用的事。』他失聲地笑了出來。 現在那些傢伙已經追到身後。 他慢慢閉上眼睛,想起很久以前與父親之間的約定。 『答應我,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男人拼命地想著逃脫的方法。 『要活下去,我想活下去……!』 就在這時,頭部感到一個尖銳的悶痛感。 視線瞬間變得模糊,視野逐漸變得昏暗。 他努力的想要保持清醒,但根本沒用。 在越來越昏暗的景象當中,他好像看到了一個刺眼的「光芒」。 男人睜開雙眼。 遭受攻擊的頭部痛到好像要裂掉似的,從傷口流出的血也還沒凝固,看來並沒有昏迷太久。 『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還有那道光芒是……?』 男人慌張地抬起頭,眼前看到的是他從來沒看過的景象。 連月光都沒有的漆黑夜晚,有個人身穿一身閃亮到刺眼的白銀盔甲, 像是在保護他似的,拼命地阻擋著那些向他衝過來的黑色形體。 散發著強烈光芒的銀劍,揮舞的軌跡美麗的令人窒息, 彷彿是超脫世俗的存在。 每次用劍成功阻擋敵人的攻擊時,敵人的戰意也逐漸的被削弱。 沒多久後,那些傢伙一隻不留的全部逃走了。 男人呆滯地看著身穿光亮盔甲的背影。 穿著盔甲的人也感受到注目的視線,回頭望了過去。 瞬間,燦爛的光芒又散發出來,迫使他用手遮住眼睛。 男人再度張開眼睛時,盔甲已不再那麼刺眼。 只有一個頭髮隨風飄逸,向他伸手的女劍士。 「你的傷口…還好嗎?」 一陣沉默。 「……你,從一開始就看到了嗎?」 她先打破了許久的沈默問道。 男人點了點頭。 「果然如此,我以為你已經昏過去了呢。」 她露出了困擾的表情。 「但是如果不管你,你就會死掉吧,我不能眼睜睜袖手旁觀。」 她溫柔地把藥膏塗抹在男人的傷口上。 「好了,這樣治療後,傷口應該就不會再惡化了。」 「……謝謝。」男人用嘶啞的聲音回道。 他不擅長與別人對話。 少女用微笑代替回應。 「你是傭兵嗎?」 「我專門負責做些連傭兵都不肯做的骯髒事。」 「也是,一般來說,傭兵不會接受這種無謂的委託, 你看起來應該是獵命師。」 聽到她的話,男人才想起自己的任務,他慌忙地查看著周圍。 「你該不會是在找這個吧?」 她拿著男子的戰利品。 男人想要把戰利品搶回來,但少女立刻把它藏到身後。 「其實……我不能洩漏身分。但是為了救你,我的身分曝光了。如果你把今天的事說出去,我就要你好看喔。」 男人看著她那對星光般閃爍的雙眼。 「……我的話不多。」 「看得出來,但光是那樣還不夠,這關係到我的性命。」 男人皺起了眉頭。 「妳想要什麼?」 「我希望你暫時留在我身邊當我的保鑣, 每天一起行動就能知道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的秘密說出來。」 『沒想到被捲進這種麻煩事。』男人嘆了一口氣。 但不能否認她的確是救了他性命的恩人。 「……我接受。」 「謝謝你,這樣我就放心多了。」 少女露出放心的微笑,並把戰利品交給男人。 「明天下午,這裡見。約好囉!要遵守諾言喔。」 她愉快地打了招呼,然後消失在黑暗樹叢的另一頭。 男人愣愣地看著她消失的地方。 今天一次發生了太多事,無法好好整理思緒。 躺在旅館房的床上,男人才終於明白了一件事。 他長期以來的「平凡日常」,今天第一次發生意外。 男人感到混亂,雖然他想要整理思緒,但是極度的疲勞感瞬間湧入。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那晚,有別於他睡著前的複雜心情,他沒有做任何的惡夢。 從那天起,男人開始與她同行。 通常都是她先行動,男人則是靜靜站在身後看著。 如同與她戲劇般的相遇,新的生活也對他來說也十分戲劇化。 平時她都會混入人群當中一邊聊天,一邊尋找遇到困難的人。 到了夜晚,她幾乎都會單獨行動。 男人只要在她要到達的地方附近,確認有沒有危險就好。 她從未向他提起關於自己的事。 他不知道她在做什麼,但也不能就這樣離開她身邊, 對於那天看到的閃亮的盔甲也有很多疑問,但是男人並沒有開口詢問她。 對於委託人的任務產生疑問或好奇心,並不是老練的獵命師會做的事。 男人觀察了多日後,終於確定了幾點事實。 她的職業有點像是間諜。 她一整天都在打探線索以及消息。 情資的內容是什麼?有多重要?與誰接洽等,都不得而知, 不過為了得到情資,再怎麼危險,她都會挺身而出。 她無法忍受絕對的不義,有人陷入困難或是遇到危險的狀況時, 她會第一個挺身而出。 只要是為了幫助別人,即使是要交出她那把寶貴的劍,她也願意讓出來。 男人一天要阻止她衝動行事好幾次。 她愛著世上所有有生命的東西。 連路邊的野草,也能說出一長串的讚美,並且跪在那裡看很長一段時間。 奇特的是,她面對魔族也不會感到警戒或是害怕。 事實上她對魔族是和善的。 有時她會向男人說著關於和平的理論。 「生命是美麗且同等的,魔族跟人類沒有不同。不管是哪一個種族, 只要先敞開心房接近對方,即使恨如深淵,也能用愛填滿, 和平的日子也會到來。」 有時遇到必須與魔族對戰的情況,她也會先試圖進行對話。 雖然這種不夠成熟的行為,大部分都會帶來險惡的結果, 但偶爾也能和平解決,這時的她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還要幸福。 男人從沒看過像她這種屬於「正義使者」類型的人。 長期面對人類的自私與貪欲的男人, 認為人類只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而存在的生物。 絕對沒有例外。 他認為她也只是在滿足自己能讓世界變得更加美好的慾望, 這不過是她的生存方式。 跟其他人沒什麼不同。 ……雖然如此,為什麼她的行為會讓他這麼在意?為什麼心情會越來越複雜? 他感到混亂。 此時,少女正在遙遠的地方對著男子揮手。 男人不知為何的開始生氣。 『真麻煩。等還完這份人情後,就馬上離開吧。』他這麼想著。 他仍然沒發現……那溫柔的微笑和體貼,已經慢慢改變他了。 那溫暖的笑容,與這個灰色城市成了對比。 又過了一個小時。 男人依然沒有離開她。 「你對我做的事露出那麼不滿的表情,為什麼還不離開我呢?」 「……我不會只靠這些小恩小惠就自以為能還清我欠的人情。」 男人沒好氣的回答。 雖然她的行為依然讓他感到不滿,但是他也不想這樣離開她的身邊。 她看著這個彆扭的男人笑著。 跟平常一樣,男人又開始重複做著相同的夢,整晚無法好好入睡。 但是男人的眼神已經不像從前,他的雙眼開始散發出一點點的活力。 當她單獨行動時,男人感到獨處的時間過得特別慢。 有時無聊到會跑去找仲介的老人執行委託。 他依然能老練又精確的處理事情,老人一如往常的對此感到滿意。 但是男人卻無法像以前那樣獲得「過著日常」的感覺。 反而感到越來越多的空虛。 「叔叔,這花好漂亮喔!」 正當他陷入思緒時,有個小孩靜靜的靠過來,然後盯著男人手中的花朵。 男人將花朵交給孩子。 孩子露出開心的表情,拿著花朵蹦蹦跳跳地離開。 看著那樣背影的男人,嘴角揚起淡淡的微笑。 他會因此微笑,分明就是被她影響的。 今天是再次與她見面的日子。 他急促地奔向森林。 被黃昏染紅的森林另一頭,少女隨著夕陽的照射,慢慢露出了她的樣貌。 有點奇怪。 她一拐一拐地向男子走了過來。 男人的心一沈,立刻向少女奔去。 靠近一看,她的傷勢比想像中還要嚴重。 衣服被銳利的東西撕爛,纖細但結實的手臂上有著大大小小的抓痕。 男人的手微微顫抖著。 最令他無法忍受的是那道劃破潔白臉頰的傷口。 看著那道傷口,就像是自己的臉頰被砍傷似的,臉部跟著灼熱了起來。 「呵呵,很慘吧?不過還是有收穫喔。」 少女打破沈沈默,用輕快的聲音向男子說道。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可以這麼泰然。 男人感覺喉頭裡有一股灼熱的東西湧上來。 「再努力一點,再努力一點就能……」 「我再也……」 男子打斷了她的話。 「我再也不想看到妳扮演正義使者的模樣了!」 她驚訝的看著男子。 男子將埋在心裡許久的話一次傾吐出來。 「妳只不過是一個人類罷了!我所知道的人類, 永遠都只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而行動,是個很自私的生物! 妳自以為正義的偽善,也不過是自我滿足而已! 妳不斷干涉別人的事,或是為了別人而犧牲, 在我眼裡根本就不是正義或大義的行為! 妳不過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慾望, 徹底的為自己的利益行動而已……所以,妳給我清醒一點!」 他氣喘吁吁的說完,她靜靜的看著他。 她並沒有為此感到生氣,也沒有為此動搖。 只是露出看起來有點寂寞的眼神。 兩人又沈默了一陣子。 「那就……有緣再見吧。今天很高興能再次見到你。」 她簡單說完道別的話,一拐一拐慢慢離開。 隔天,男人沒有看到她的身影。 再隔天,然後再隔一天,她還是沒有出現。 自從少女不再出現後,男人又恢復了以往的日常生活。 那個發出惡臭的旅館,漫長的夜晚,同樣的夢境,一切都跟以往一樣。 只有一點與以往不同,那就是他自己。 他沒想到少了少女的生活,差別會這麼大。 他已經找不回日常生活的感覺了。 男人閉上眼想著她。 溫柔的微笑、隨風飄逸的長髮、凡事都用愛去看待一切的溫暖眼神。 為了救他而挺身相助的聖劍士。 男人從未體驗過的理想。 比起自己的慾望,為了別人、為了正義與信念而前進的理想。 她一直坦然地站在那個理想世界的中心。 為了自己在很久以前可能也有過的理想,她一直堅定地前進著。 或許男人在第一次見到她的那晚開始,就對她有了憧憬。 不,或許是一直「嫉妒」著她…… 想到這裡,男人想起她寂寞的背影。 『……不應該讓她那樣離開。』 男人朝著與她見面的森林奔去。 雖然不知道她何時會出現,但他想要隨時準備好迎接她。 男子急促地喘著,抵達森林後,他快速查看了周圍。 少女果然還是沒有出現。 他坐在附近的岩石上。 滿月的月光就像白日一樣照亮了夜晚,被月光照耀的樹木, 隱隱約約的閃爍著。 這片森林美到無法讓人想像曾經在這裡發生過血鬥。 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了聲響。 男人豎起了耳仔細聆聽。 是她?還是那群傢伙? 男人的心臟瘋狂地跳著。 他小心翼翼朝著聲音靠近,然後表情瞬間糾結了起來。 少女出現了。 一身狼狽的靠在樹上,血不斷的流著。 她察覺到有人靠近時,費力的睜開眼睛。 「啊……是你……」 她瞬間收起痛苦的表情,一如往常地用溫暖的微笑對他打了招呼。 「真是好久不見……」 男人為了讓她坐得更舒服,整理出一個空間。 任誰就能看出她受到了嚴重的傷害。 腹部不斷流出鮮紅的血。 「……嚇到了吧?這次我進入了更深的地方,以為自己去不會有事……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為什麼不馬上去醫院?」 「你也知道啊,我是個有許多秘密的人……最重要的是, 來這裡可以見到你啊。」 他將藥膏小心塗抹在她的傷口上。 看著他的模樣,少女靜靜的笑了。 「……有什麼好笑的。」 「沒事,只是想起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那次是我替你治療傷口, 這次卻換成你了。」 「不需要謝我,我只是在償還那次欠下的人情罷了。」 她繼續盯著男人看。 少女的視線,讓男人的臉紅了起來。 「……上次真是抱歉。」 「別擔心,你說的又不是錯的。」 「……」 「一直以來我都沒有老實跟你說……其實我一直在追查某件事情, 雖然不能說出細節,但這件事一定會讓人類與魔族都陷入險境。 為了保護他們,我可以犧牲我的一切,這就是……我的信念。 但是那天聽完你說的話之後,我回想起過去的所作所為, 或許就像你說的,我只是為了滿足我自己, 只是為了讓我的心獲得慰藉才做這些事。 不,其實我自己也知道,即使我再怎麼努力, 註定發生的事依然無法改變……」 再次沈默了許久。 第一次面對她的不安與自嘲,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這時,少女用充滿決心的聲音說著。 「但是……但是我依然不會停下來,我要繼續前進。 如果我這小小的舉動,能夠改變什麼,即使只是改變了一個人的人生, 即使這可能只是自我滿足的行為,我相信這一定還是有意義的。」 男人啞口無言地看著她。 毫無動搖的眼神,皎白臉頰上的疤痕,嬌小卻堅挺的肩膀。 他完全能感受到她所背負的崇高理想是多麼的沈重。 自己只是一個在爛泥中打滾的人,但她卻截然不同。 以純潔信念武裝的人。 沒有閃亮的盔甲也能散發出光芒的人。 『我……我也想像她一樣活著。』 『我憧憬著她。』 『我對她……』 男人避開她的視線。 現在才開始嚮往光芒,似乎已經太晚了。 『跟她相比,我根本就……但是,至少把心意告訴她吧。』 他慢慢地開了口。 「……其實,我從很久以前開始,每晚都做著同樣的夢。」 這次換少女用驚訝的表情看著他。 男人第一次向別人說出關於自己的事情。 每天晚上重複著少年時期的記憶、與黑衣男子的際遇、跟爸爸之間的約定、 執行著他人慾望而勉強拼湊出來的人生。 在他說著自己的故事時,少女安靜的聆聽。 男人第一次知道原來只要有人願意傾聽,就能讓自己的心如此平靜。 「……遇見妳之後,我才終於明白,就因為有像妳一樣信念的人存在,這個世界才不至於這麼糟……我也第一次回顧自己的人生,我……跟妳相比起來,只是個非常渺小又卑鄙的傢伙,每天做盡骯髒事,只為了活下去。」 「……」 「現在才想像妳一樣,已經太遲了。但是多虧了妳,我終於有點明白什麼叫作『活著』。」 他的臉上出現一抹淡淡的微笑。 「……我的口才不太好,所以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謝謝妳。」 猛然間少女抓住男人的雙手。 雙手傳來了溫暖的溫度,嚇得男人呆呆地看著少女。 她……流下了眼淚。 「……為什麼?」 她拉著他的手腕,將他拉進自己的懷裡緊緊抱著。 隱約地可以從溫柔的她身上聞到淡淡的體香。 她對男人輕聲呢喃著。 「沒事了,已經沒事了……」 親切的聲音在他的心中迴盪。 「獨自承受了這麼多的痛苦,這些日子以來,你是多麼辛苦……你這麼努力也只是想活下去,這並不是你的錯。」 他閉上了雙眼,彷彿變回那個在森林裡無憂無慮奔跑的少年。 「所以不用再逞強了,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嗎?你已經遵守了跟父親的約定, 可以放下了。現在開始,你就照著自己的想法活下去吧。」 每一句話都如此溫暖,讓內心的高牆完全瓦解。 男人想嚎啕大哭,但眼淚乾枯已久,一滴都流不出來。 她就像明白這種心情似的,用溫暖的手撫摸著男人的背。 兩人就那樣擁抱許久,互相感受彼此的溫度。 一個月光明亮的夜晚。 一直不斷在雪地奔跑的少年,終於迎接溫暖的春天。 高高的天空,陽光溫暖地灑落。 草香隨著風往男人的身上吹去。 所有的東西都感覺很新奇。 就連長在石牆上的雜草都能感受到活力,這是多麼美麗的日子。 轉頭望去,雙頰紅通通的少女正盯著男人看。 男人對她展露出微笑。 她用更加燦爛的笑容回應他。 兩人各自放下了重擔,享受著與彼此相處的時間。 每天都是充滿著光芒的一天。 男人開始思考著未來的事。 以往的他,根本不需要去想未來的事,也沒有這個必要, 但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他有了靠著自己的方式就可以讓世界有一點點改變的信念。 就像她說的,即使是個小小的舉動, 如果能因此改變一個人的人生,就一定是有意義的事。 男人決定明天執行完最後的任務,然後結束以往灰暗的人生。 活下去的承諾早已兌現,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 聽到男人的決心,她真心感到高興。 「恭喜你,我很開心你能開始過著真正屬於自己的人生。」 少女輕輕撫摸著男人的頭髮。 「其實,我也有事要對你說。今天晚上,我要去一趟北邊, 我找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線索,只要再調查一下,就能知道真相了。」 「……」 「我不會停下來的,我一直在為這一刻前進。」 沒錯,她是個不斷向前邁進的人, 他被如美夢般的日子沖昏了頭,暫時忘了。 「一切都會逐漸明確,這次回來之後,我應該也能向你透露一點我在尋找的是什麼。」 充滿自信的聲音,毫無動搖的眼神。 每當訴說著信念時,她總是那麼的美麗。 「……我很期待妳要說給我聽的故事。」 她噗哧笑著:「你一定無法想像的。」 這天的夜晚來的特別快。 「明天的這個時候,我就會回來了,願意等我嗎?」 他點了點頭。 但總有一股甩不掉的不安感,總覺得不想讓她走。 他的眉頭又深深皺了起來。 少女用她溫柔的手摸著男人的臉龐。 「為什麼要露出這種表情?傻瓜,明天我們就能見面了呀。」 她輕輕轉身。 「祝我好運喔。」 天亮後,男人來到了熟悉的巷子。 「好久不見,因為你一直不來,害我的委託也變少了呢。」 老人一邊碎念一邊迎接他。 男人接過老人的委託書,立刻轉身離開。 「年輕人,雖然不知道你最近都在做什麼,不過你的臉看起來終於有點人樣了。」 他回頭看了老人一眼。 「今天魔族的動靜不太尋常,你可要小心,注意一下。」 男人微微點了頭,再次邁步離開。 委託內容不難。 今天的弓箭,感覺特別輕快。 箭矢發出輕脆的聲響,插在敵人身上。 看著倒下的敵人,男人想起了黑衣男子。 救了自己的同時,也毀了他的男子。 但是多虧了他,才能讓他活到現在,所以多少還是感謝他。 他抬頭看著逐漸被夕陽染紅的天空。 長久以來的日常,今天終於要告一段落了。 他踏著輕快的腳步,走進了與她約定的森林裡。 男人靠坐在樹墩上,等著少女的歸來。 但是過了約定的時間,都沒有看到少女回來。 男人開始不斷冒出不安的想法,他繼續等著。 不知不覺中,夜色已經逐漸轉亮。 她依然沒有回來。他無法再繼續等待下去。 『她……她說要去北邊。』 他站了起來,開始盲目朝著她離開的方向奔跑。 不知跑了多久,男人來到了一個已經燃燒殆盡的宅邸前面。 曾經是豪宅的建築物,燒到已經無法看出原本的模樣, 屋頂崩塌下來,只剩下幾根柱子。 已經被燒成黑碳的木材,還在不斷冒著白煙。 看來火才剛剛熄掉。 男人的心瘋狂跳著。 他的預感告訴他,少女就在這裡的某處。 就在這時,有個東西映入男人的眼簾。 男人一眼就認出那是什麼東西。 一個碎片發出看似不像是這個世界的光芒。 那正是白銀盔甲的碎片。 不祥的預感從他的背脊流竄,讓他不停的顫抖。 男人緊咬著牙,邁開腳步。 雙腿也顫抖著,一步,又一步, 跟著散在地上的盔甲碎片,慢慢的前進。 然後,無力地癱軟在地。 燒成灰燼的廣場裡,像是流星墜落般閃耀的光芒碎片中, 有個全身染紅的劍士躺在那裡。 不知道經歷過多麼激烈的戰鬥,她的身邊堆著許多斷掉的槍, 地上還有無數的刀痕。 原本穿在她身上的盔甲,只剩下一小部分留在她的身上。 頭盔已經破掉一大半,讓她的臉露了出來。 男人爬了過去,小心翼翼把頭盔拿下。 沈浸在血液中的髮絲,從她的臉上滑落,她的雙眼根本沒來得及闔上。 他聽了聽她的脈搏,但是她早已經斷氣許久。 男人突然感覺到支撐著他的東西完全斷掉了。 這時,許多黑色形體默默出現在他的背後。 『原來是你們。』 男人抬起了頭。 被憤怒燃燒的雙眼,充滿著殺氣。 他緊握著弓。 然後用腳踢倒從背後靠近的黑色形體。 就像是要保護她似的,男人背對著她,不斷瞄準著敵人。 不停射出的箭矢,讓風也變得更加尖銳。 一隻、兩隻、三隻…… 箭矢不斷從無法預測的方向射出,敵人就像落葉一樣應聲倒下。 男子人吐出粗獷的吆喝聲,如同掉落絕壁的人發出的哭喊聲一樣絕望。 剩下一個敵人向男人的方向高高跳起,他朝著敵人的後頸用力發射箭矢。 隨著骨折的斷裂聲,黑色形體被插入地板。 男人粗喘著氣。 頓時只剩下濃濃的血腥味與一片死寂。 男人慢慢的恢復理智。 緊接著,一股深沉黑暗的絕望,籠罩住他的心。 他再次走向少女,望著天空緊閉雙眼。 她為何要死? 為了信念而獻身的人,代價卻是被魔族殺害嗎? 腦中出現了許多得不到答案的疑問。 男人小心翼翼抬起她的身體。 這時,他摸到了一個東西。 她的背上插著一隻箭矢,而且插得很深。 箭矢看起來是從很遠的地方,用強大的力量射入的。 這才是讓她死亡的致命傷。 ……怎麼會是「箭矢」? 剛剛解決的魔族當中,沒有看到會使用弓箭的敵人。 那麼,怎麼會有箭矢射進她的身體? 男人費力地把箭矢拔出,然後仔細端詳著。 有著銳利形狀的箭頭,箭尾的羽毛無比整齊。 這並不是魔族或是一般的獵人會使用的劣質箭矢。 是匠人費工製作的高價箭矢。 男人想起了與她最後的對話內容。 『這次回來之後,我應該也能向你透露一點我在尋找的是什麼。』 直覺告訴他,這個箭矢與她在追蹤的事情有關聯。 一切的真相,都指向這根暗殺她的箭矢。 他或許是為了掩滅所有的證據,所以才把這裡燒掉。 男人用堅定的表情,收起了箭矢,並將少女抱入懷裡。 再也不用來這裡了。 必須盡快帶她去能讓他長眠的地方。 背對著辛辣的煙霧與下著血雨的廢墟,男人朝著屬於兩人的地方前進。 天亮了。 男人將少女埋在充滿回憶的森林裡。 她應該會很開心自己能再回到這裡。 用泥土覆蓋的簡陋墳墓上,擺了一朵小小的花朵。 看著墳墓的他,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沒有淚水,只有忍不住而發出的痛苦呻吟聲。 『為什麼要露出這種表情?傻瓜,明天我們就能見面了呀。』 他好像還能隱約聽到她溫柔的聲音。 他短暫的春天就這樣結束了,比以往還更加寒冷的冬季再度降臨。 她在追查的東西是什麼?這個線索可以查出殺了她的人是誰。 他拿出斷掉的箭矢,緊握在手中。 追蹤這支箭矢的來源,總有一天就能知道真相。 現在開始,他要尋找殺她的兇手。 不管花上幾個月,還是幾年,都無所謂。 一定要找出來,問出殺了她的原因,然後血債血償。 突然想起她或許不喜歡「報仇」這種事。 或許為了信念而犧牲性命才是她想要的結果。 但是…… 「……妳說過,現在開始我可以過著想過的人生吧?那麼,我要為妳報仇,這是我為了自己的人生做出的第一件選擇,妳好好看著吧。」 男人轉過身。 「……再見了,雖然不知道何時,但我一定會回來……」 吞下沒說完的話,只說了一些簡單的道別,男人便離開了充滿回憶的森林。 放在墳墓上的小花,像是要目送他似的,隨著風輕輕的搖曳著。 某個村莊的酒吧。 男人坐在一個角落,安靜地聽著卡布蘭傭兵團的蓋聯說八卦。 他說自己是傭兵團裡第二厲害的人, 自己在許多任務中累積了多少的戰功等等。 男人耐住性子聽著他吹噓。 「我們可厲害了,最近連『羅切斯特騎士團』都親自找上我們傭兵團呢!」 終於等到了他所期待的話題。 羅切斯特。男人將拿在手上的斷箭放入懷裡,起身。 然後走到那名男子的前面說道。 「我的名字叫『凱』,我想加入卡布蘭傭兵團。請你帶路。」